桶子清单(20)
宗迟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笑容自女孩儿脸上消失无踪:“我知道了,你也是过来同情我的吗?”
“不是。”宗迟说。
少女移开目光,失神地看着床帘的一角。想了片刻,宗迟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了。
“前段时间,我奶奶去世了。”
少女猛然回头,吸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宗迟迅速竖起手指示意没关系:“她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这间医院,就在这一层楼。”
“我奶奶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平时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早睡早起,饮食健康,我觉得她必须是世界上最不应该得癌症的人之一。”他瘪了瘪嘴,“然后来到这间医院。这里的医生,护士,论专业性至少全省第一,职业素养也都很高,可要从死神手里抢人,许多时候仍也无能为力。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这世上很多事的发生就是不合逻辑,伦理上也远不该如此,你尽了人事,却仍然只能听天命。我不认为我奶奶这么早就该离世,也不认为你应当遭受半分如今这种痛苦,但生命和死亡就是这么的、这么的不公平。”
“她走了之后,所以认识她的人、认识我的人,只要看见我就会说一句抱歉。他们很抱歉,我也很抱歉,后来,‘抱歉’逐渐变成了世界上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这句抱歉里面包含了很多言而未表的意思,一种无能为力,一种放任自流,一种自我放弃。好像这话说出口就是赦免,我已经表达了我应有的态度和歉意,这就够了,逝者已逝,What’s happened has happened. 生活可以重新继续了。”
女孩儿不说话,微微皱着眉,似乎一边听一边在回忆什么。
“当然,也有很多人是真心的,真心地感到抱歉。噢,那些真心的甚至更糟。”他摇了摇头,“我自然因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怒,感到悲伤,但我其实不想活在这些情绪里面。我不想看到什么壮烈的生死决别,也不期待什么感人的回忆和发言。我唯一的、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切正常。我只盼望着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之前,回到平淡、健康,甚至无聊的生活。”
“这大概是因为悲剧本身已经是个超纲的变量,我想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习惯面对悲剧,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才好。在这种时候,周围的人和物还不愿意守恒,不愿意像以前一样对待你,不愿意帮你维系着最后一点点的稳定。他们遇见你,便欲言又止,说到相关的话题,就彼此使眼色,他们小心翼翼地绕着你走,好像一个禁忌话题就会让你崩溃似的。”
女孩儿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又重重点头。
“我妈妈本来答应我说等我手术好了之后,她会请假一段时间,然后带我出去玩的。虽然我知道我住院费用已经给了她很大压力,她请假不太容易,我也不是非要去哪玩。但是现在,她完全不提这茬了,甚至连什么‘出去’或者’出门’这些字眼都刻意避开,至于吗。还有我老师和同学,他们把我学校里留的东西送回家,里面有我的滑冰装备,为了不给我看见,还全部拿袋子套着藏起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说实在的,我有时候真的挺烦他们这样。”
“就把我当个正常人不行吗?”她自嘲地笑笑,“不过估计以后都不可能了吧。以后我不管出门去哪里,人家只要看一眼,就会自动把我划归到’残疾人’这个范畴里。从此以后,我不管做什么,这个标签都会掩盖住一切。”
宗迟还来不及劝慰她,她已经自顾自地接上话:“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说到出门……我倒是有个东西,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宗迟说,“别人送的,但我到时候没空,是一个11月份比赛的票。”
少女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而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宗迟慢吞吞地把票从兜里拿出来:“有两张,你可以自己一张,给你妈妈一张,或者送给同学什么的,无所谓。”
“你怎么……你怎么?”少女语无伦次,震惊地盯着他手里的票,又不敢去接。
宗迟轻轻把票放在她床单上:“有小天使告诉我的。”他想了想,笑起来:“是真的天使,穿白衣服的那种。”
宗迟从女孩儿的病房离开,心情轻盈了许多,他快步走回办公室,却发现简常彻不见了。另一名护士抬眼一看是他,主动说:“彻彻抽烟去了。”
宗迟答应道:“好的,谢谢。”
那同事又补了一句:“他最近抽烟又更厉害了,你管管他。”
宗迟一边摆手一边说:“他又不听我的。”
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觉出不对来:我管管他?
把怪异的滋味摁在心底,宗迟心不在焉地溜达到楼下,看见简常彻老样子蹲在街对面的小花园前。
宗迟大摇大摆地过街,走到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简常彻毛茸茸的头顶,说:“少抽点吧。”
简常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宗迟又说:“是你同事让我管管你的。”
这下简常彻有反应了,他猛地一抬头,半张着嘴,半截烟便从嘴里掉了出来。
宗迟心下一阵好笑,但仍刻意板着脸:“对啊,我听完也觉得奇怪,你到底跟她们乱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对方彻底懵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没说什么啊。”
宗迟趁机踩灭了烟头,又撵了撵,也学着他蹲下来,看医院门前川流不息的市井姿态。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宗迟斜目去看简常彻侧脸——他瞧着有点儿郁闷,年轻的脸庞几乎是气鼓鼓的。宗迟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简常彻不太想搭理他,老半天才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哦。”
“干嘛呀,跟你开玩笑呢。不过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宗迟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故意道:“难道是我平日里变态得太过招摇,都被她们捕捉到了?”
简常彻下意识“噗”了出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片刻后,他忽然飞快地说:“如果有人问起,我是不会撒谎的。”
宗迟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随后明白了:“敢在单位出柜,不怕丢工作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宗迟不由觉得神奇。
那次不小心撞见简常彻和他前男友争论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不想,但如果是同性恋的事实在要闹到同事领导面前,他也不在乎。这人明明为了赚钱、为了给那块地皮不菲的墓地续约,每天三班来回倒,还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夜班费主动申请排夜班。但是另一方面,有些原则性的东西他似乎从来想也不想,根本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
他似乎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纹身,抽烟,被误会了也不辩解。
“比赛门票给那小姑娘了,她挺高兴的。”宗迟说。
简常彻闷闷地“唔”了一声。
半晌后,他实在忍不住道:“盯着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宗迟坏心眼地越凑越近:“看你脸慢慢变红的过程特别有意思。”
他话音一落,简常彻即刻弹起来,迈开步子就往回冲,差点没把宗迟撞翻。宗迟哈哈大笑,在身后挥手嚷道:“今天还有事儿先走了,回头再找你!”
简常彻头也不回地竖了个中指。
第18章 无人的海边
宗迟深夜应酬完,从酒店餐厅走出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11点。他依稀记得简常彻今天值小夜班, 这里正巧离医院不远,刚好可以溜达过去。
他没有提前给简常彻发消息,也不太在意对方是否真的在,只是因为天气不错,单纯想要遛一遛,而医院似乎是个不错的临时目的地。
宗迟走的很慢,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了瓶水一边走一边喝。来到医院楼下,他一眼便看见大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