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存在的世界(115)
经过一番思考,顾朝明决定去见老妈之前先回家看一眼,如果家里开门就找顾涛要钥匙再去配过一把。如果顾涛没回来,就打电话找个开锁师傅把门打开换把新锁。
上楼时特意留意墙上开锁师傅的小广告,顾朝明拿出手机拍张照。
刚拍完照楼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是小孩子的哭声,响彻云霄,一下贯穿整栋楼。
顾朝明踩着小孩的哭声上楼,没走几步就见下楼的成姨。
“哭哭哭,就知道哭,作业还没做完就跑出去玩。”成姨扬起手,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正想悄无声息走过的顾朝明。
一看到顾朝明,成姨脸上教训自家孩子的厉色一下转为和蔼的笑意:“朝明回来啦?好多天都没见你,听说你爸最近发财啦?”
顾朝明原本只想礼貌地笑笑应付成姨后上楼,一听成姨这话顾朝明停住脚步。
“发财?”顾朝明语气里只有疑惑,没有丝毫别的东西。
顾涛发哪门子的财?
“你还不知道呢?他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自己说的,说什么一个朋友带他做生意,赚了好多钱,打麻将还说要打几百的,都笑他吹牛逼不和他打,他就说那些人没见识。”
顾朝明站在那没有出声,成姨又凑过来说:“我看你爸啊是真的运来了,前几年不走运,好运轮番转嘛,你也跟着走运,跟了你爸以后啊好日子不愁了,你爸还说要给你找个新妈,找了新妈就换房子。”
顾涛确实在打麻将的时候说过这些话,成姨只是把后边顾涛骂曲盈逸的话给省略了,怕顾朝明听了不高兴。
顾涛在店里说他发财时喝了酒,成姨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听着不知是顾涛的醉话还是真话,今天正好遇到顾朝明便赶紧问一句。要是真的,以前自己这么照顾他们爷俩,赊账也在她那赊了这么多,自己对他俩也是笑脸相迎,这发了财总不能忘了她吧。
成姨还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有远见,楼道里的人都是些势利眼,见别人家穷就不待见躲着人家,现在人家发达了,一个个都傻了吧。
成姨笑得更深了,谄媚几乎写在脸上,顾朝明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并没有从成姨的笑里理解到她的意思。
成姨安抚着小孩又看向顾朝明:“以后你爸打你你忍着点,他就你一个儿子,不会把你怎样,以后……”
成姨抱着孩子还想说,顾朝明看不懂她谄媚的笑,但听得出她话中的意思,顾朝明不想再听,绕过成姨:“我不知道,我还有事,我先上去了。”
成姨话没说完,抬头看看顾朝明上楼的背影不屑道:“有了钱架子都变大了。”
顾朝明停在自家门前,门上他昨天踹的鞋印都还在上边,他的离开与归来仿佛根本无关痛痒。
要给他找新妈?顾朝明哼笑一声。
手机没有来电通知,没有短信,顾朝明不想再给顾涛打电话,昨天给他打电话简直是傻到不能再傻的事。
顾朝明点开那张开锁电话的照片,给开锁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地址。
师傅来得很快,边开门还边和顾朝明聊天。
“我以前见过你。”
“你们这门锁还是去年我换的。”
一听师傅这话,顾朝明想起自己是在哪见过他了。
去年,顾涛喝醉酒不知抽哪门子疯,半夜回来有钥匙也在外边疯狂敲门,顾朝明睡得沉一时没听见,惹成大祸。
等顾朝明被他吵醒,顾涛已经不是敲而是踹,一脚一脚踹得门哐哐直响,顾朝明起来开门时已经有邻居破口大骂。
只有顾朝明一个人在家,打开锁后迎来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与顾涛身上醉醺醺的酒气。顾朝明刚醒来朦朦胧胧的睡意在那个巴掌里完全消失,怒气在夜里腾出火光。
顾朝明握紧拳头压抑着燃烧的怒气,顾涛一点也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怒火朝天,他淡然地从堵在门前的顾朝明与门框的夹缝中挤过。
顾朝明站在门前,脸上火辣的疼痛还在,他还未将心中火气扑灭,房里悉悉索索一阵声响。顾朝明回过头,客厅里没有开灯,有倾泄进来的月光映在银色的锤头上。
顾涛提着锤头带着满身酒气越走越近,顾朝明吓了一跳,惊慌地几乎下意识自我防卫后退。
银色的铁器砸在骨头上和拳头砸在骨头上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那天月光很大,大到顾朝明可以清楚看到顾涛脸上的神情和挥舞起锤头的手臂上粗壮的肌肉与青筋,青筋如绕树藤蔓紧紧附在顾涛挥舞起锤头的手臂上。
锤头落下,顾朝明后退,后退得匆忙又仓皇,神情无法控制的惊恐,脚下杂乱后退的脚步被门框束缚。
如此深的夜色,顾朝明清楚地看到银色的锤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也许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了吧,这个想法刚在脑中形成就被强制甩出脑外。
重心偏移,身体向后倒去,脑子电光火石间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在剧烈晃动的视线中看到顾涛落下的锤头。
个子太高,重心不稳,屁/股起到缓冲作用先一步落地,手掌随后,□□上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跟上。
脑子动荡浑浊,耳朵帮他捕捉到一声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响声。
挥舞的铁锤,并没有落到顾朝明身上,而是落到大门的门锁上。
一声一声,门锁在夜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顾朝明松开紧皱的眉毛,压制住落下时暂停现在又狂跳的心脏
自己未免太狼狈,顾朝明在顾涛不断捶锁的声音中爬起来。
锤头与门锁碰撞发出的响声是一声声丧钟,惊起楼道中的感应灯,惊起邻居们的抱怨。
有人责骂,还有人冲下楼来一通乱骂。
见言语对这个醉得油盐不进只知道砸门的男人没有用,邻居们便将聒噪的言语对准刚从地上爬起的顾朝明。
“你爸是疯了吧!大半夜砸门不让人睡觉!”
“把你爸弄进去。”
顾朝明无措地站在那,头上的感应灯因为顾涛持续的砸门声和邻居们一句一句不断的责骂声长明不灭。
楼梯上穿着睡衣的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婆,嘴里话语不断,牢骚不绝。他们站在楼梯上,一张张张开又合上的口,一句又接一句的话,将顾朝明脆弱的自尊心摁压到土壤最深处,将羞耻提出来当众处刑。
一节节堆砌而起的阶梯上人影错乱,下边阶梯的人踩着上边人的影子。
影子晃动,人群杂乱。
顾朝明只是盯着晃动的影子。
满楼道的人中,不灭的感应灯下,一米八五的顾朝明影子却只有小小一团窝在脚下,如同他的自尊心,被外界嘈杂的潮水围拢,不肯向外延伸。
他是可以因为朋友被欺负,提着凳子将尤鑫的手打到骨折的人,他也有十几岁少年的冲动与力量,可现在这些都通通消失,只有羞耻感肆意横行,毫无阻拦。
邻居们的话语聒噪,所有的言语都指向他,顾朝明没理由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被顾涛吵醒不能睡好觉的人。顾朝明不需要从羞耻中去剥出一丝理性,他并没有回击邻居们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人围观做不出正确动作的动物,在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指向他的嘴巴中全身的细胞都在往外冲,想要冲出这幅躯体,逃离这个尴尬的境地。
顾朝明逃离了。
霸气地逃离了。
他握着拳头朝还在将言语炮口对准他的邻居们扔下一枚轰炸的手榴弹。
“吵死啊!”顾朝明吼。
胸膛没有因为这中气十足的三个字而有任何起伏。
顾朝明长得高,长相并不属于柔和那一类,灯光的阴影加上吼出的话语更显得阴沉,如落临人间的魔鬼。
像第二个顾涛。
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顿时将聒噪夷为平地,鸦雀无声。
顾朝明在一片还未反应过来的安静中大步跨下楼梯,未曾回头。
还没缓过神的邻居们站在楼梯上目送他走下楼。
楼层的感应灯因为他的脚步声不断亮起,一层一层,似是英雄的欢迎鲜花,又像魔鬼行过之处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