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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不住(36)

作者:它似蜜 时间:2018-07-14 13:06:13 标签:年下 竞技 甜宠 冒险

  霍英闻言,像是消化了一会儿,才诧异地把眼睛瞪得老大,他还是摇摇欲坠地站着,不去靠近一步,连指尖也不动一动,“我……”他忪然开口,没有把借口放在任何人身上,“我永远也没法再上一级方程式的的赛道,但是,我很想念……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我还能再握上方向盘,哪怕这么做是犯法的,冒牌的,违背道德的,低三下四的,我也要做,”霍英抿起嘴唇,好像咽下了许多话,就那样哀伤却坚决地看着他,“我以前是这样认为的,我去做这件事,也得到了我需要的钱,是的,不道德的钱。但是遇上你之后我就不想做了,但是既然已经做过,我现在也没资格后悔。”
  “你说再也没办法上F1赛道。”
  霍英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点了点头。
  “为什么。”
  霍英的指甲都把指肚掐破了,打了个滑,触感腻腻的。
  “就是不能上了。这都三年了。”他轻轻地说。
  时郁枫烦躁地搓起鼻梁,“我说过很多很多遍,只要你想回来,以前的车也保养得很好,换新车也可以,那些闲言碎语你再拿个冠军就会全部散掉,散不了我帮你解决,”他下了床,就光着脚,匆匆又坚持地把霍英抱住了,“我从来不觉得你应该当一个什么破技师——哥,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能拿冠军,只要你想回来!”
  那一刻,霍英几乎要一节一节坍塌在时郁枫怀里,怀着某种自甘堕落的任性,他想,是不是告诉他我的伤病,我的绝望,我在富士山下经历了什么,也没问题?这想法如纵身扑火般甘美,却在他靠近火焰时被热烫的气浪冲散——他固然不能说,说了之后,就再没回头路,他的职业生涯就是板上钉钉地结束,在时郁枫眼中也是,而时郁枫是明天要上赛场的人,在那条结束他生涯的赛道。
  “我不是冠军了,”他推开时郁枫,扬脸笑了笑,清醒干净得就像块崭新的玻璃窗,“现在的世界冠军会是你,一定是你。”
  时郁枫头皮都麻了,的确,错不了,世界冠军这个词足以让所有人狂热,他也不例外,可现在这字眼出现在霍英嘴里,前后这样的因果,却像把扎他的刀,“好,好,你总是这样!”他抓起裤子抖了抖,快速地穿上,头也不回地冲进阳台,对着外面的黑夜吼道,“一件事,你告诉我百分之九十,都是真的,剩下百分之十你当它不存在,就让我猜!如果我也觉得它不存在就好了,我干脆没有那种感觉就好了,可我不能,可是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只能猜。”
  霍英听得气喘吁吁,心肺都要炸了一样,他快步朝他奔过去,却在阳台门口刹住了,夏夜里,温水般的晚风吹着,时郁枫被室内光线镀上浅淡的,柔柔的影,霍英却一动也不能动。他不敢拥抱,甚至不敢拍一拍那副肩膀,握一握那双手,他只能钉在那儿,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时郁枫还是没回头,继续看着黢黑茂密的树冠,那是引鸟花楸,正值花期,花朵纯白,就算在夜中也是浓如白雪,葱茏的清香延伸到二层的高度,他的眼前,“英哥,你好像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给任何人添麻烦,你把分内事做得无可挑剔,一直这样,”他又道,情不自禁地带了哽咽,还有哽咽后的懊恼,“我也想变成和你一样,不伤害别人,我学着不给人压力,相信别人。我第一个相信你,可是我现在发现,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任何人,你活得非常累,我很难过。”
  “不是的,”霍英抠住门框,惶惶大声道,“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我没有不相信你!”
  “是吗,”时郁枫猛地回头,湿润的眼睛极亮,他身后的楸树呼啦啦地灌起又一阵带着海味的清风,“所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要瞒着我?那件事,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笑呵呵地告诉我,就像在一下一下地扇我巴掌一样。”
  “你是怕我知道你也是能够为了某种目的违规比赛的人,怕我觉得你尊严尽失,从此你在我这里跌下神坛?”见霍英不语,时郁枫又道,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在你眼里这么完美主义啊,还是你就这么喜欢做一个完美的神,被我捧得高高的?英哥。你回答我啊。”
  他就是这样,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他十九年的人生向来如此,执着又困惑,天真而残忍。
  而霍英仿佛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亦无可辩解,他作践自己,他做自己最看不起的事,本来就很疼,疼得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埋土里,谁也看不见他,那时候他有烧完的烟空瓶的酒和许多许多的不甘和怨恨,他完全有理由沉得更深,可时郁枫出现了,把他连根拔了出来,可经过了这么多事,到了现在,时郁枫却比他更疼。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的眼泪都是廉价的,不能挂在嘴边的,他抹掉它们,突然说,“那个誓言,你写了吗。”
  时郁枫蹙起眉,眼中有惊讶,“写了。”
  “可以给我吗,现在。”霍英抬起眼眸,那一秒他形销骨立。
  时郁枫没吭声,默默往屋里走,擦肩而过了一下,紧接着又是背影。那张纸原来就夹在《数独大全》里,平整地用信封包着,那张信封还是粉色的,鲜嫩得像小男生放学后在文具店挑的蹩脚礼物,上面一笔一画地用黑色钢笔写着“时郁枫赠霍英”,是他之前练字的结果。
  他沉默着把它放进霍英手里。
  霍英捏紧这信封的一角,又在桌上自己的随身背包里翻了翻,也拿出一个信封,白色的,上面也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秀丽的细体行楷,“我的,你还要吗。”他又问,问得绝望。
  “给我吧。”时郁枫沙哑道。
  霍英垂着脑袋把信封递给他,时郁枫只看得到他胸口起伏,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交换这个,是要念出来,还是要销毁。只听霍英竟然在道歉,声音在抖,“对不起,可能你喜欢的是那个霍英,可能我不是那个霍英。对不起。”
  时郁枫就这么看着他颓败地坐回床沿,脸埋得更深了,兜头突降的那种窒息感像是被人在太阳穴上狠狠地剜了一刀。没有否认,时郁枫沉默着关了灯,也关了门,准备到沙发上睡。光着脚,几乎没声音,却显得很明朗,寂寞无边的。到了一楼,所有灯都黑着,月光很亮,落地窗前一地银华,时湛阳正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花园喝热牛奶,见他过来,什么也没说。
  时郁枫在沙发上侧身躺下,手垂在沙发外,还是不知所措地捏着那信封。
  约莫过了几分钟,时郁枫现在也没什么概念,只听时湛阳突然开口,“ナナ去找他谈了。”
  “什么时候?”
  “你出来的时候。”
  “他不会开门的。我听见他锁门。”
  “ナナ会翻窗户。”
  “……所以你要找我谈?”
  “不会。”
  说罢,时湛阳饮尽牛奶,转着轮椅走了。时郁枫隔一条走廊,听见他把空杯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大理石和玻璃碰在一起,接着,又听见他远远地说,“好像没有成功?”
  窗边倏忽一响,邱十里打开一扇落地窗进来,西装扣子敞着,风尘仆仆的,“嗯,让他自己待一晚上吧,”他大概在回答时湛阳,又瞪向时郁枫,“我从来没见过小英这样,从大学被家长断绝关系,追到学校骂,到后来受伤——在富士山赛道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哭都哭不出来,话都不会说了!”
  时郁枫心里猛地一空,某种折磨他,蛊惑他的直觉,此刻在眼前招摇,他攥紧拳头,都把信封捏皱了,“什么富士山?什么受伤?”
  邱十里本来已经到了走廊口,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的沙发背,“抱歉。”
  “抱歉?”时郁枫腾地跳起来,转身对他,“到底什么,你说啊?”
  “……左手的三角骨,和右边的跟腱,在厄里亚的车祸里受伤了,永久性的,医生甚至不让他快跑,也不能做重活,”邱十里的声量轻得不能再轻,“休养一年之后,我带他去富士山赛道试过一次,用的你的车,他不知道。之后小英就安心住在岛上——不,应该说是万念俱灰吧。他如果再开一级方程式……那种强度,就是在害死自己。”
  “他半个月前还在帮我试车。”
  “那你知道他有多疼吗?”邱十里慢慢地说,一字一顿,“你真的觉得,他是想在你眼里做个完美的神吗。”
  时郁枫在这一瞬间找不到对自己的定义,他得到了刹那杀意,绵长悔恨,滚滚滔天的,可他失去了魂魄,这是种黑透了的交换。惊觉信封已经快被捏成一团,他近乎恐惧地跪下,在茶几上展平它,“你好好想想吧。”他听见邱十里这样说道,然后周围就只剩死寂了。有水滴在两人的名字上,洇湿了墨水,月光完全不够亮,时郁枫辨不清楚那是汗还是泪,他无法上楼面对霍英,无法睡觉,也无法嚎啕大哭,他只能等时间过去,天亮起来。
  第二天平常得有点过分,早上十点十分开赛,时郁枫坐在赛车里,被喷了一脸降温喷雾,紧接着头套和头盔把他和世界隔开,霍英也在维修站忙活,准备着各种替换胎,技师服仍旧雪白,一切还是老样子,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那场比赛也非常稳,至少按道理说,应该是稳的——时郁枫只需要守住自己的杆位优势,那就是百分百折桂。可是时郁枫不肯,他一定要加速,在这没有空间施展的赛道上,他开出在城市赛道中不合理的速度,烈日骄阳下,地中海风中,肾上腺素飙升,呼吸头脑都滚烫,时郁枫简直想狂笑,他有一种虚幻感,或许那是高于一切刺激,甚至高于性高潮的原始快乐,不陌生,也不熟悉。总之,当你的时速超过三百八十千米的时候,就好像在飞,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好像和你没什么联系了。
  没有联系,那他在想什么?他不需要去思考如何超车,不用猜想冠军与否,他甚至不用琢磨生死,好像那都是太肮脏的东西。他只想他年轻的爱人——尽管爱人并不觉得自己年轻,昨夜他听自己说话时的神情,就像在被凌迟处死,从心尖儿那块肉开始割,像个疲惫不堪的殉道者,双眼挣扎着雪亮,眼中是药物导致般的懵懂。
  他懵懂是因为,他被撕裂了,用言语,出自他真正年轻的爱人口中,时郁枫懵懂是因为,他亲眼看着自己用言语制造他的撕裂之后,再亲耳听见他曾经如何经历苦痛。
  而在这一切苦痛的源头——在这条光鲜豪华的赛道上——时郁枫沉陷于极限速度带来的失重和失真之中,他又一次看见了神。那是一种极度残酷而真实的事物,却也极度美丽,如坠地的、腐败的、燃烧的凤凰花枝。
  78圈完成后,时郁枫停在检修车道,有人冲上来摘他的头盔,和他说话,不是霍英,虽然赛前霍英还在给准备替换轮胎,虽然不说话,但他都看到了。
  时郁枫心里感觉很不好,也说不清,他还是愣愣的,僵硬地钻出车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听懂别人讲话的能力,那人原来是一直负责他健康的工作人员,抓着他双臂,嘴里原来是在说,“枫,你是冠军,你现在是世界冠军啦!”
  嗡嗡的,还有人欢欣鼓舞,“你破了纪录,Howard留了三年的纪录!纪录还是我们法拉利的!”
  这个名字在他身上剌口子,时郁枫应该笑,那种胜利者的笑,可他如同行尸走肉,有记者簇拥着他,“十九岁天才冠军”的响亮名头已经叫上了,也有同行上来祝贺,包括塞缪尔,愤愤地问他刚才是不是不要命,不要害死赛道上其他人,更有工作人员上来热泪盈眶地拥抱他。可是直到握住庆祝用的香槟,他都无法给这些热情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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