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9)
夏天看了一眼,伤口深可见骨,咬掉了半个小腿的肉,简直叫人不忍心看。
他注意到白敬安的右腿颤抖了一下,无意识收回来,把手放在上面,指尖有些发抖。他动作隐蔽,但是夏天知道那是严重旧伤的反应。
有些伤即使治好了,某一部分仍会终生留在你的身体中。在半夜梦醒,或是紧张时刻,又或就是一切正常的闲聊时,某种冰冷灰暗之物会突然出现,告诉你事情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我在下水道躲了半年,”拉铁接着说,“靠吃垃圾过日子……”
“让我猜猜,最后你也没吃到一块饼干。”夏天说,“你那个朋友一点事也没有,你找到他时他很惊讶,说他惊险地逃过了店主的追杀,但以为你已经死了。他很高兴你活着,可你现在最好离开他家,因为你是全区通缉犯,他可不想受连累。于是你只好背井离乡,转行去地下角斗场了。”
“我知道你当我是白痴。”拉铁说,“但拉斯是个好人。地下角斗场很糟糕,不过我活下来了,来到这里。”
他还比划了一下,好像这是啥天堂般的好地方。
夏天朝旁边挪了挪。
“你绝望得惨不忍睹。”他说,“离远点,传染怎么办!”
拉铁朝他傻笑,一点也不为攻击而生气,简直就是个大写的悲剧,还天天在跟前晃,让人烦躁。
旁边,医生期期艾艾问拉铁他说的饼干是什么,别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珍贵食物的黑称。
拉铁解释就是普通的饼干,上城很常见,但在下城非常难得。那里接触过阳光的食物很少,只有日光室长庄稼,因为《两城贸易协定》还要交一半给上城。
“我很抱歉……”医生说,“我听说过这个协定,但是……我不知道……”
“得啦,又不是你定的规矩。”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许佩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总是笑容灿烂,但更深处一片冰冷,能把人冻伤。
那之后一切还算平静,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们碰到一支残损的两人小队。
夏天杀了一个,拉铁跟人打了半天,把对方给放走了,因为人家大喊大叫要投降。
“他投降了。”拉铁说,“我不杀投降的人。”
他语气坚定,简直就是富有骑士精神。
夏天做了个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我们需要积分!”他说。
“他把剑丢了,跪在地上哭,我还能怎么办?!”拉铁质问。
夏天思索了一下,发现还真回答不出来,只好恨恨地说道:“反正你的投降分子也活不了几天!”
“他才不是‘我的’投降分子!”
说话时,他们正在一处靠河的隐蔽区域休整。很多队伍为是否要放过投降者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因为任何一条人命都代表着积分,而积分很重要。除了帮助晋级,换取奖金外,还能证明你没在赛场上摸鱼。要知道,一旦策划觉得你工作不够努力,就会设法搞出些突发事件帮你增加积分,或是让你成为人家的积分。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正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势,一副无欲无求、超凡脱俗的表情。注意到夏天在看他,他回看一眼,脸上写着“那你叫我怎么办”,夏天确实想不出来他能怎么办,白敬安最终说道:“好歹带回来一把剑。”
“好吧。”夏天说。这就是他们战术规划对此所有的意见了,真是一支和平友好的队伍。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夏天继续无所事事地编花环,拉铁给他打下手。
医生开始对周围的野花进行科普,什么柳龙胆啊,粉报春之类的,显然是个野花的专家级人物。
就在他抱怨其中一些花根本不该在同一个季节开放,也不处于同一海拔的时候,夏天突然抬起头,朝白敬安打了个手势。
上风处传来一丝轻微的铁器撞击声,无论那里的人是谁,他们已尽可能放轻声音。但赛事漫长,难免有所疏忽。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拉铁伸手去拿物资,只有医生问了句“什么”,白敬安和夏天迅速交换了几个手势,五秒钟后,四个人无声地分散开来,进入各自的战术位置。花环丢到草丛深处,丛林转眼间恢复了静谧,好像从没有人涉足。
很快地,他听到了脚步声,比预测中人更多一些。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是软柿子呢,他们就打劫一番;如果不好惹呢,大家就安静趴着不动,让他们自己走掉。
来的是群麻烦人物。
那是一支七人的组合小队。
主办方不喜欢选手结队,因为最终总会搞成大规模聚结,变成三国争霸之类的局面,失去阿赛金赛制的乐趣。
他们对规则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整,最新的规定只允许两支队伍临时联合,还得付出相当积分的代价。
所以大部分人不喜欢结队,如果他们结了,那就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从这些人惨兮兮通过树林的样子看,他们很可能是三到四小时前遇上了一支强悍的队伍,临时抱团生存。
夏天不知道和他们不期而遇的队伍如何了——希望全挂了——只猜得出多半十分危险,队中少了个人,另外有三人受了伤,但已包扎完毕,不影响作战。
这些人模样疲惫,但都严格按照战斗队列前进,每人都带着干粮,手里也有长剑,还备有两把十字弩,而且没有一个看上去是搞网络后勤的。
看到的那一刻,夏天就决定要保持安静,直到这些人走开,这样大家日子都会好过些。
正在这时,湛蓝的天空上,一只猫头鹰毫无逻辑地展翅飞来,正落在夏天头顶的树枝上。
它用森冷无机质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所有人转头看向鸟的方向,夏天无意识抓紧长剑,一瞬间正和另一人震惊的目光对上。他完全暴露了。
——这就是主办方要的了,一只“报丧鸟”。他们要战斗。要更多的血。要死亡。
领头的人朝夏天冲来,后者抓着剑迎上去,猫头鹰的尖叫是一声丧钟,在无怨无仇的两个队伍间敲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
对方领头的那个穿身红衣,腰肋有伤,似乎也是个杀戮秀名人。他朝着夏天冲过来,后者用剑挡住一击,朝他的小腹就是一脚。
对方闪身避开,但夏天的剑柄反手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这招不按条理出牌,但效果不错,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样了,没人顾得上。夏天转过身,另外两个对手已到跟前。
战斗转眼就开始了。
白敬安的位置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队里没有狙击手,他得兼任。事情发生时,他观望敌手的阵势,发现攻击发生的那一刻,对方弓箭手立刻开始拉开距离。
他抓住十字弩,花了一秒钟准备,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射出,正中一人的额头。
他已好些年没杀过人了,曾想过再次干这事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很陌生,手是否会抖。但真发生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像是拿起一把久已不用的刀子,发现用起来仍旧十分娴熟,旧日的记忆存在于每一个细胞,即使想不起来,一些东西仍深深地刻在身体里。
他镇定地抬眼寻找第二个,一会儿时间,第二人已经跑出了五步远,处于人群外围。
那人看到夏天击中他队友太阳穴的一幕,立刻抬起十字弩,想朝夏天的方向射出一箭,就算射不穿人的脑袋,也大有可能扰乱他的节奏。
而这种时刻,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白敬安没管下面的战局,接着射出了第二箭,箭尖稳稳射入那人的手腕,对方手一抖,本该射向夏天的短箭飞向天空。不过他反应极快,迅速伏身藏进草丛中。
白敬安一动没动,拿着十字弩,等待。
他没管混乱的战局,这可是中世纪,没有加密频道,战术调配得用喊的,他自己还兼任着狙击手,要的就是“大家自己管好自己吧”的效果。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像只捕猎的肉食动物,等待着,一阵微风,可能就是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片混乱的战场中,相隔最远的两个对手都静止了下来,猎人和猎物进入了一场生与死的胶着。
一会儿时间,战场又发生了变化。
红衣男子倒下,夏天和紧跟而来的两人打在一起。这两人都是好手,剑术有段位在身,对怎么利索地杀人也很有心得。
拉铁在路的另一边,和一个穿铠甲的大个子动上了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医生不知道在哪,可能在哪棵树后祈祷,他真该当个神父。
一片混乱中,敌方小队的一个人发现了白敬安的位置。
任何情况下狙击手都是需要首先消灭的,于是那人想也没想,躲过一道斜劈过来的剑光,朝前方的梧桐走去。
他是个穿着亚麻布外套的男人,表情冷硬而沉着,无视周围的混乱,径自穿过战场,嘴里咬着刀,爬上树干。
白敬安没发现,他正陷于另一场战斗的胶着之中。刺客心想,自己这方损失不大,只要他能一跃而上干掉狙击手,这场战斗就算赢了大半。
他伏低身体,像只天生在树干上捕食的昆虫,表情坚忍,一滴汗也没出,全神贯注,准备一击必杀——
一把长剑直直向他的后背冲来。
他太专注于猎物,没发现任何不对,也没有任何死亡的预感,事情瞬间就发生了。
那剑力量极大,彻底地刺穿了他的后背,穿透心脏,贯穿了树干,把他和梧桐树死死钉在了一起。他没有任何机会,立刻就死了。
夏天的剑。
把剑丢出去后,夏天的情况立刻变得很不好。
他之前情况就够糟了,两个对手哪一个都不是软柿子。事情发生时他正想要不要边逃边打,把这两人分开,但在一瞥间,他看到了那个正走向白敬安藏身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