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185)
同样是在这之后,众道门中的牛鬼蛇神一起出街,搔首弄姿。
不过两年光景,他们便对曾是师父最好剑友的魔修卅四下了手。
卅四救人不成,反遭恩将仇报,而他的醒尸徐平生将无端伤他的道门公子一剑穿心,并在其尸身上怒补了十二剑,剑剑戮身。
卅四因此获罪,被众道门讨伐。
消息传到风陵山,初任山主还未满年的常伯宁十分紧张。
他来到“静水流深”,向封如故问策,并说,三门中曾受卅四之恩的人,都愿意出面为他作保。
封如故与他分析利害,劝他安抚众人,千万莫管此事。
如他自己所说,“那十二剑下去,卅四叔叔就已经无法在正道立足了。”
然而,在发了一通“见死不救”的宏论、哄得常伯宁晕头转向地离去之后,封如故即刻修书一封,动用一点灵力,将信件递送了出去。
左右“静水流深”中没有旁人,他就算催动一点魔气,也无人知晓。
信中,他写道:“卅四叔叔,我给你一个落脚地。前往朝歌山,我会将下一封信寄往那里。”
当夜,卅四一把大火,焚去洞府,前往朝歌山。
他搜遍了荒草丛生、只有走兽、断无人烟的朝歌山,才在一片生有大片青苔的岩石缝隙间,找到了那封信。
上面只有三个字:“林雪竞”。
卅四想必看到这三个字的当下,是颇想把封如故从“静水流深”里揪出来打一顿的。
这使得他给封如故的回信龙飞凤舞,封如故捧着信,在窗下辨认许久,才认清字迹:“这三个字,就是你给我的落脚地?”
封如故回:“是啊。”
“有这样的落脚地?”
“有这样的落脚地。”
卅四那边沉默了许久,一句“你奶奶个腿儿”简直呼之欲出。
他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坑我的?”
“卅四叔叔,你现在没有立身之本,孤身一人,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因此,你需要一杆旗帜。‘林雪竞’这杆旗,会很管用。”
封如故写道:“此人在‘遗世’之中,让众道门欠情于他,如今,他已身死魂消,却无人知晓,既是可哀可叹,亦是求生转机。这份人情,足以让那些承过恩情的道门,为你开上一道不大不小的方便之门。卅四叔叔,利用这一点,招徕你的魔道之徒罢。……哪怕是为了保平生阿叔的安全。”
卅四沉默良久,被说服了。
他回道:“以何为号呢?”
封如故搁笔,想到了那个相貌清美、却心怀不世理想、野心勃勃的青年,叹笑一声,想要铿锵落笔,然而落在纸面上的笔迹,仍是难掩虚弱疲软:“……号曰‘不世’,如何?”
起先,封如故并没想将不世门当做自己的落脚地。
这个谎言,不过是为着让卅四博得一片谋身立命的根基,并偿还“遗世”中林雪竞庇护众人的恩情罢了。
他想,名扬天下,不正是林雪竞想要的吗。
因此,即使他身亡于火中,封如故也要助他声名扬遍四海。
只是,卅四作为他的好叔叔,实在是太过缠他,门中只要是有了问题,便写信来问他。
“那些门中之事,卅四叔叔自寻臂膀智囊协助处理就是了,不必问我。”封如故回他,“我负责起些名字就好。譬如上次那块放信的青苔岩石,就可以起名作‘无师台’,十分风雅。”
卅四对他的推拒置若罔闻,径直道:“是你说当初要为我找落脚地的,你不可不管我。”
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卅四心思其实并不粗莽。
他酷爱剑修,素来不爱动脑,然而人是粗中有细,别有一番朴素的智慧。
当初,在自己受伤后,师父曾请卅四进山为自己看诊,试图回天。
因此,他是知道封如故身怀魔气的、唯一的山外之人。
不世门的人事、财务、制度,皆由他掌控制订,那么,封如故便随时能成为当之无愧的不世门门主。
……卅四此举,是在为他留出一条后路。
事至此步,封如故隐隐动了心思。
谁愿在“静水流深”中蹉跎一世呢?
可是,他要如何离开风陵?
以他被魔气折磨得残破不堪的魂魄,连入魔是否能活命都不可知。
若他没有实力,只靠卅四推举,如何服不世门之众?
况且,他除非一辈子藏头盖脸,否则,一旦以封如故的面貌代替林雪竞现世,风陵必受诘难。
……不过,除非自己即刻抹脖子自尽,死得干干净净,否则将来,自己身怀魔气的事情曝光,针对风陵的一场诘难总是免不了的。
怕只怕那些道门,以此为借口,以腐朽之躯,妄图夺三门正位。
所以,若要彻底和风陵切割开来,一切都只能是自己的错。
这些日子来,尽管寄送灵信所耗费的灵力实在是稀薄,写信写得多了,积累下来,封如故也耗了不少灵力。
某日,常伯宁来“静水流深”陪他,无意间隔着薄透夏衣看到他身上一抹红意,顿时唬得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端庄,将人强行抱到床上,脱了衣物,取来清心石,研碎补画。
红莲开了足足一朵半。
常伯宁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
封如故软声撒娇:“我总是闲不住嘛,忍不住想要练剑运功,一来二去,就变成这样喽。”
常伯宁叹息:“不可这样胡闹。要知道,七花印若开了三朵,你……”
封如故捂住耳朵,在枕上摇头摆尾:“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念得我耳朵起茧子了。”
常伯宁好脾气地闭口:“是不是师兄太啰嗦了?”
封如故把手虚虚拢着耳朵。
……师兄,你其实可以再唠叨一点,如故是愿意听的。
常伯宁却不再开口,俯身抱住了床上的封如故,轻声道:“如故,你受苦了。”
封如故一愣之下,用力回抱着常伯宁,不肯叫他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师兄,你我注定陌路。
你不要这样爱我。最好是忘记我。
此时此刻,他的枕下,放着草草绘就的、“灵犀”的制作示意图。
……
次日,封如故如往常一样,拖着一张摇椅,托着一杆烟枪,缓步行至青竹殿前。
风陵山中,谁都知道,云中君喜欢到青竹殿前,坐着摇椅,或是沐晒阳光,或是等雨观虹。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谁也不会为时时会出现在青竹殿前的封如故感到奇怪。
同样,谁也不会在意,封如故悄悄在青竹殿前的地面上画下了什么东西。
封如故晃动着摇椅。
咯吱、咯吱。
他躺在椅上,遥望着天际走驭白日的羲和,若有所思。
之前,他曾前往青竹殿前晒太阳,没等到太阳,反倒等来一场瓢泼大雨。
他躲入青竹殿中,在办事的常伯宁身侧休憩,无意间瞄见了他桌上摆着的一本古籍。
封如故读过许多古籍,幸而还有那么一点过目不忘的本事。
封如故没有声张,但他清晰地记得,这本书中,记录了以魂补魂之法。
……他的好师兄啊。
封如故含住烟枪,徐徐吁出一点白气,想,他要自己把自己这颗痈疮,从风陵割舍掉。
这样,师兄才不会为了他这颗痈疮,白白割舍掉他自己。
那么,如何割舍,才是最好呢?
首先,封如故断绝了自己同外界的所有联系,退回了道门赠送的所有礼物。
他不接受那些人偿情,哪怕是合理的报恩,也丝毫不受。
他受到的所有恩情,都会在将来被算作风陵受益的一部分。
所以他绝不能收。
因此,他看起来实在是不近人情至极,惹得众道门非议纷纷,说他挟恩图报,说他不知轻重。
其次,他坚决不收徒弟,不与其他弟子交游,避居“静水流深”。
一来,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最好的徒儿的影子,不肯轻易把这个位置让与旁人。
二来,他要把自己与风陵的其他人隔绝开来。
不过是孤寂而已,他还忍受得了。
再次,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把身份暴·露给人知晓。
那些图谋不轨的小道门若是知晓此事,必然欢喜得像是见了血的苍蝇,嘤嘤嗡嗡地前来分羹。
到时,他会当众自杀,当场堵住那些道门的嘴。
在他身死的那一刻,他会调聚体内所有灵力,逼自己身体入魔,同时抽离残破的魂魄。
身已入魔,魂却离体,在此情况下,他会暂时中止入魔,以灵身死去。
蛮荒黄土下的那位前辈,教他画过役万灵咒。
他在青竹殿前绘下阵法,虽然此时无用,但当他死前调运灵力时,阵法受到感应,会即时起效。
到时,把握时机,魂魄离体的瞬间,自然会被役万灵咒吞去。
他只要将画出役万灵咒的地点告知卅四叔叔,将自己交给他,让他择机带出自己,并将魂魄养全,有朝一日,他定有复生之机。
而那复生的机会,就藏在他的烟枪内。
——烟枪中,藏有他的一片心脉残魂。
只要烟枪不离身,他如风中之烛的命,就还剩下一线生机吊悬。
自己死后,师兄决不舍得烧化自己,必会将他珍要的随身之物一起放入冰棺,珍藏起来。
不枉他吸烟多载,将这柄竹烟枪,在外人眼里变成了他断不可离身的随身之物。
想到此处,封如故忍不住微笑了。
……当初,是他求师父逍遥君,从他体内分出一片与心脉相连的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