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豪门的老狐狸(25)
十年后,此事被皇帝和大儿子有所察觉,而皇家血脉混淆非同小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到底要有所取舍。少女为了保护情郎和小儿子,先下手为强,含泪忍痛毒杀了皇帝和自己的大儿子,扶小儿子继位为帝。
少年却一直不知幼帝是他的骨肉,少女也无从解释,他只以为她是贪恋权势毒杀一国之君,毒杀自己的丈夫孩子,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认为她心思过于歹毒阴狠,从此与她彻底敌对决裂,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少女自承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都绝对不会怨恨少年,只怨这天意捉弄,令有情人反目成仇。
……如果这字纸不是太后的亲手笔迹,上面描写的少女不是太后本人,少年不是棠丞相的话,倒是个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
这个故事,甚至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太后当年入宫侍奉君王,容不得半点闪失,如果真的与一个寒门少年曾经短暂相恋,家中肯定会提前将所有证据痕迹抹除的干干净净。
再说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太后的父母俱已亡故,纵有通天手段,亦是再难查到的。
棠丞相十四年前中状元,曾经入宫赴琼林宴,算上太后怀胎十月,小皇帝今年实岁满十三,刚好对上。
十四年前的琼林宴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太后和棠丞相到底有没有机会春风一度,前些年因为几方拉锯皇位之争,宫女内侍卷入其中死了许多,人也从上到下换了好几茬,现在根本没人能够说得清。
太后本来就是心思缜密、临机决断,头脑聪敏之人,否则也不能统率六宫。
她性格中还存在疯狂决绝的一面,否则当年就不能布下那般惊天大局,一夜之间连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天子与储君。
她若是想要撒个谎,纵然听起来十分荒诞可疑,但若是细细寻摸,却又总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错漏。
再者这纸上所书,对她来说或许并非谎言,而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愿望。
与棠璃斗到最后,她失去所有权势,枯守深宫,被重重监视,不能任意接触幼帝,最终只能靠着一些痴妄之念安抚心灵,说不定谎言编造到最后,连她自己对此都信以为真。
这也就能解释,她的临终遗言,为何是一块写给棠璃的情诗帕子。
小皇帝阿蛮将手中的几张字纸丢入炭盆,看着它们焚烧殆尽,然后走到不远处的等身雕花铜镜前,照影自顾。
镜中映出的,是一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少年。
皇家优化了数代基因,他长相自然不差,却和他的兄长一般,与母亲的样貌如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既不类先帝,亦不像即将步入四十不惑之年,仍旧风华绝代的棠丞相。
这些年来,因为母后从中有意无意的引导,他一直对棠璃的存在感到憎恨畏惧。
然而母后已经在那几页字纸上,承认了她才是杀人真凶,棠璃是他的生父,他又再如何去恨?
说起来,他幼年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喜欢棠学士的,每次父皇和皇兄诏棠学士入宫,他都会找各种理由往跟前凑。
如果有机会被棠学士抱起来举高高、摸摸头,都能偷偷乐上好几天,巴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最赤诚的一颗心捧给对方……难道这就是父子天性?
小皇帝想到已故的太后,想起父皇和皇兄,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世,内心不由酸苦难当,眼中泛上层泪雾。
但隐隐约约中,似乎又有一点点释然开怀。
这时候,有内侍入殿传讯——
“陛下,棠丞相已经在御书房等着您了。”
棠璃自打从棠学士升为棠丞相,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门去为幼帝读史讲经,却还是和曾经的张徵一样,很关心幼帝的学业,会不定时的过来抽考一番。
没在御书房站多久,就看见十三岁的幼帝如同往常一般,身穿龙袍,却像只小鹌鹑般畏畏缩缩地蹭进来。
棠璃也如同往常一般皱起眉头,熟门熟路的严厉训斥道:“为人君者,当有堂皇威仪,以胄服群臣外使。陛下看看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幼帝垂着头,面对棠璃的训斥不言不语,眼中却少了过去暗藏的恨意。
等棠璃训完,幼帝才抬起头,望向棠璃,轻声道:“朕,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负丞相期望,往后再不这样了,有劳丞相从此耐心教我。”
棠璃既是他亲父,他在棠璃跟前,便也不肯再自称为“朕”。
棠璃听过幼帝这番话,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少年。
咦,幼帝素来对张徵憎恨畏惧,待年龄稍长后又添了叛逆,叫他往东他偏往西,要他打狗他偏撵鸡,有这么柔顺听话过吗?
说起来,张徵年轻时性情既软又乖,还带有一些书生的呆萌感。老年后那副刚硬爆脾气,一半是被政敌局势逼迫,一半就是多年被幼帝活生生气出来的。
……算了,这种旁枝末节无需在意。
“帝诫第十一篇,请陛下背予臣听。”棠璃微微抬起下巴,用他那一把如醇酒般醉人的声音,继续投入这场表演。
幼帝乖乖的背诵,然后如同预期般背到中间卡了壳,脸色涨得通红。
“手伸出来。”棠璃从书桌上拿起包铜边、足有三指宽的沉重红木尺,朝幼帝冷声道。
皇家子弟读书,其实就算犯了错处,也不会亲身受罚,受罚的往往是其伴读,起个落其脸面、杀鸡儆猴的效果而已。
但张徵此人清正刚直,他自己就是从小被私塾先生严厉的高压式教导,方能成材,根本不来虚的这套。
再加上先太子临死前将幼帝托付于他,令他严加看顾教育,他自觉责任重大,不敢有负先太子所托,所以对待幼帝的教育严厉到有些苟刻。
由于右手要写字,受罚的都是左手。
幼帝怯怯伸出嫩生生的左手掌,木尺沉重,棠璃只打了五下,就看见手心整个肿了起来,红通通的一片。
因棠璃立下的受罚规矩,是手掌一定要伸直,不许退缩闪避,幼帝从头到尾左手掌都伸得直直的,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五下。
往常挨打不避,是由于对棠丞相的畏惧而不敢;但这一回,尽管手掌疼痛,内心却意外的觉得十分踏实满足,甚至还有一点点甜。
虽然对方并不知“真相”,但他还有血脉至亲活着,能够日日相见,还能亲自打他手板,这感觉就如同……一个行走于漫长崎岖道路,提心吊胆、随时可能会摔跤滑倒的人,忽然有了一根支撑他、令他可以安心步行的手杖。
“下一次。”幼帝受罚之后,并未曾如往常般嘶嘶呼痛,而是抬眼认真的望向棠璃,“下一次,我定会将帝诫全部背诵下来。”
所以棠丞相,你下一次要早些过来,再好生抽查我啊。
棠璃面对再度脱缰的人物反应,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又训斥了几句,这才衣袂翩跹的离开御书房。
幼帝在他身后,望着棠璃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中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贪婪渴求。
……
张徵在穷乡僻壤当了十四年七品县令,今年三十四岁,总算熬足资历,要被提升为六品官员了,而且还是京官,从此可以留在风物繁华的京城。
听起来貌似不错,但其实他要升任的职务相当尴尬,是教坊司的司业,掌管整个教坊司。
教坊司从属于礼部,养着大批舞姬歌姬,用于官员宫廷宴乐,同时也做皮肉生意,其每季度的收入钱财,都会上交给礼部。里面大多是犯罪官员没入的女眷,文化素养等各方面都比普通青楼强上一大截,来往皆为王孙贵族、官员巨贾,从不接待下九流的客人,相对高雅。
可再怎么高雅,教坊司本质也就是个官办的青楼,教坊司司业就相当于那管理青楼的头儿。
一旦进入此处为官,也就相当于绝了此后的升迁仕途,就等着在这里窝到退休。稍微有点本事前途的人,都是不愿意入此间蹉跎岁月的。
但张徵这种既两袖清风,又没有人脉门路,做足十四年穷县令的人,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此生可能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留在京城。
他又很惦记担忧他的棠兄。
棠兄如今身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名满天下,却并非善名,而是赫赫凶名。
就是连他所在那样的穷乡僻壤,都能时不时听到乡间的老奶奶吓唬小孙子——
你再继续哭闹,棠老虎就过来吃你了!
这一世的张徵因为未曾被天子青睐、着意培养,所以虽然有些热血意气,喜爱打抱不平,也怜悯世间百姓疾苦,却没有来得及树立要荡平腐败高门世家、收复皇权的远大理想志向。
所以张徵也不是很能理解棠兄的所作所为,但他能看出来,棠兄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动辄灭人满门,滥用酷吏,使得人人自危……大家都曾饱读经史,这样的专断□□、酷烈手段,在史书上难道能落个好收场吗?
怕是最终粉身碎骨,也只换得万众拍手称快。
纵使能力微薄,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棠兄继续错下去,现在阻止棠兄,或许还来得及。
怀着这样的想法,张徵入京之后,没有来得及到教坊司走马上任,就第一时间去了丞相府登门拜访。
上午,他来到丞相府前落轿之时,当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以为棠兄权倾天下,必定是门庭热闹,来往的人群非富即贵,熙熙攘攘。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看见一名青衣老仆佝偻了腰背,怀里抱着根竹笤帚,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相府前扫地。
第36章
为何偌大的相府门前除了两头石狮子之外, 就是这青衣的扫地老仆, 竟如此空寂冷清?
眼前一切明显与张徵得到的, 关于棠兄的信息不相符合。
扣过几次朱漆铜钉的相府大门,门扉紧闭无人来应,张徵便走到那老仆身后,开口唤道:“老人家。”
青衣老仆却没有睬他,兀自在那里慢慢扫地,竹笤帚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张徵只得再度绕到那老仆面前, 躬身一礼道:“老人家, 这厢有礼。”
老仆抬起昏花双眼,迟钝的“啊”了一声, 显然并不擅长言辞交际, 只是停止了扫地动作,有些木讷的杵着笤帚立于原地。
走到跟前, 张徵发现这老仆真的是已经很老。
他头上戴顶隔尘的布巾子,眉毛胡须全白,皮肤呈现出酱色,脸上层层叠叠尽是褶子, 半张的嘴里没剩几颗牙,抓着笤帚的手背上长了好几块老人斑、皮肤松松垮垮青筋暴起,怕不是已经有八、九十岁。
京城的权贵官员们所用一应男性仆从,要么健壮有力有一技之长,要么通透伶俐会办事。像这种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仆, 早早就该送回其儿女处或庄子上,万万没有还在府中留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