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70)
“你看过自己的前世记忆,你们青红无常全都看过。但是大部分的地仙是没有看过的。很多地仙相信看到前世是几位不祥之事,那些过去生的恶业会紧跟着纠缠上来,加上酆都律例也说,除了青红无常,任何神仙不能用孽镜照前世因缘。
但是谢雨城在很久以前照过一次。
他说他看到你因为希瓦逝去爆发的样子和绝望悲伤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令他似曾相识,而且心里非常不舒服。他知道世间因果轮转,很多时候今生相识的人前世也有缘分,于是他开始怀疑……有一次在青红无常照孽镜之前,他趁着其他人还未到场的时候站在孽镜前,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前世。但是他才刚刚看了一点,就被孟婆发现了。
孟婆并未对他问罪,相反,她给了他一口酒。”
愆那低声说,“执念酒……”
“不错。”范章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兵器,“喝一口,可以记起前世过往。于是他全都想起来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弥漫在愆那心头,“想起了什么?”
范章抬起头,直视愆那双瞳,“你与他,前世是相识的……不,不只是相识而已……”
愆那脑子里嗡然一声。
希瓦,与他前世也是相识的。只不过自己甚至不记得前世的希瓦长什么样子。他在孽镜中,真正看到的只有一个人的面容。前世的他眼中也只有那一个人。
难道……
这怎么可能呢?这太荒谬了!
而范章还在继续诉说,“他知道那是前世的事了,就算有一时的情感冲击,也是会渐渐过去的。他离开了地狱一段时间,想让自己平复一下。他不想让你看出任何端倪。他是仙,你是鬼,你们两个注定是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愆那怔怔地,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论再知道什么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原来真正与他有前世缘分的,是谢雨城。
也对,窦纶爱护百姓,为人仁善,死也是为了守护城池宁死不屈。这样的人,确实是应该生在天道的。但大约他毕竟造过杀业,所以只是成了最下等的地仙,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夜摩天中。
多么讽刺,他前世为之而死的人,这一世与他却不过是这般浅淡的缘分……若不是谢雨城喝了执念酒,也断不会做出这等自毁之事来。
而前世与他结下恶缘的,今生却耗尽所有来偿还。
最讽刺的是那与他根本没有缘分却硬抓着不肯放手的……却是……
为什么?为什么孟婆要主动提出给谢雨城喝执念酒?是为了波旬么?
她知道波旬受到了希瓦的影响而爱上自己,于是想要预先布计,让谢雨城把自己从波旬身边带离?
“我告诉你这些,你也不必觉得有压力。他觉得他欠你的,若不是为了他,你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范章幽幽说着,看着自己的手。
愆那还记得之前在罚恶司当他的“下手”的范章虽然脾气很差性子也阴沉,但也还有几分年轻天人的生机勃勃,如今却仿佛忽然间成熟了不少,也疲惫了不少。求而不得只怕是比岁月还要催人老的东西。
愆那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洞口走去。
“你干什么去?”
“我想回青莲地狱。”愆那道。
“你脑子坏了?你现在出去要是落到天兵手里,你就完了!”范章一把扯住他手腕上还未被摘掉的镣铐铁环,“老实点,哪儿也不准去!”
愆那皱眉,“若我在这儿,不管是被天兵找到还是波旬找到,你们两个也一样完了。谢雨城被前世记忆蒙蔽,你难道也跟着他发疯不成?”
范章却仍旧坚持道,“要走,也要等他回来,你自己跟他说!”
愆那只觉得头隐隐作痛,无奈道,“你难道不恨我么?”
范章翻了个白眼,“少臭美了,你是什么人,就值得我恨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而且是第二次了。要是你随随便便就被天兵弄死了,我不是白折腾了!”
“你们两个在吵什么?”
愆那一转身,就看到谢雨城落在洞口。那张白皙的面容因为数日奔波,也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
愆那忽然觉得场面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白无常了……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想离开。”
谢雨城也皱起眉来,愕然到,“为什么?范章,你又说什么了?”
范章瞪起眼睛,似乎又气又委屈。
愆那苦笑,莫名有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之感……这些烦扰之事,他真是受够了。
旧神囚牢 (9)
修罗道, 罗侯国外大军压境。自从虚无之境波旬复活后, 罗侯王与波旬旧部勾结之事败露。紫微上帝盛怒之下,派遣百万天众进入修罗道, 以七杀星君和破军星君为帅,要制裁罗侯王的逆天犯上之举。为表示忠心, 婆雅国和罗乾陀国的修罗王也纷纷出兵, 四面将罗侯团团围住。
阿须云这段时日来除了去见颜非那一次,其余时候也并未离开罗侯国, 他早有预见离恨天会出兵, 于是请物算师们在罗侯国内部新打开了数条秘密通道,召集了六道之中所有隐姓埋名的波旬旧部。那些蛰居人道、地狱道和中阴界的妖魔鬼怪如黑潮一般涌入, 而就算是医仙派内部的弟子大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不少天人现身。这些天人大都来自他化自在天,当初为了保存实力, 在阿须云的布计下隐瞒了他们追随波旬的身份,如今得知波旬复活, 而阿须云又面临强敌压境,便纷纷浮出水面来,从第六天降临。
然而真正响应了阿须云的旧部数量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波旬复生后便不知所踪, 有传言说波旬与阿须云的关系已经崩坏,并且早已无心解救地狱串联六道地气的理想, 就此远遁消隐了。这样的传言令很多已经在世道淹煎中变得麻木随波逐流的那些旧部信心大减,并未回应阿须云的召唤。
夜色已经降临, 可是罗睺要塞多恩城外的天空却仍旧辉煌明亮。那是被无数龙众身上的金鳞还有天众身上散发的圣光照耀而成的白昼。阿须云立在城墙上,白皙的皮肤弥散着幽幽月华, 眼神绵延向远,看得仿佛不是那些云峦中排兵布阵的雷霆之军,而是更加渺远的什么东西。他秀雅的眉目间凝结着几许疲惫,似乎还有一种飘忽的茫然。
他从未想过波旬会用那样的充满怀疑和敌意的眼神看他。
他知道自己对波旬用心太多了,或许甚至超过了友人该有的程度。他一边说着波旬对那愆那摩罗是入了魔障,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他没有波旬的勇气,从未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只敢以友人和军师的身份待在他身边。
波旬这样强大的上神是不可能动凡心的。而他作为一名道行高深的上仙,也绝不可能有凡俗情|欲这般浅薄肮脏的东西。他太高傲,以至于不肯面对自己。直到看到波旬竟然真的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恶鬼第一次动了凡心,直到后来在凡间看到颜非如何地深爱着他的师父,他才感觉到那嫉妒之火在心脏里灼烧的温度有多么烫人。他对波旬有着一种不能言说的独占欲和控制欲,觉得只有自己可以帮助波旬达到那个他们共同设想的目标,只有自己有资格和他分享那最终的荣光。是他失算,早该调查清楚那个寻香鬼的背景,及时将愆那摩罗处理掉。这样波旬就还是那个与他畅谈未来时眼睛发亮的单纯神明,还是那个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挚友。
可是现在,波旬在一场幻觉般的“初恋”中陷得太深,就算恢复了所有记忆,竟也还是执迷不悟。甚至要放弃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和那个青鳞鬼远走高飞。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鹜。
那个青鳞鬼不能留了。问题是,不能由他下手……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撑过眼前的难关。
他选择与天兵正面迎战,也是一步险棋。如果波旬对于那些曾经誓死追随他的信徒们还有一丝在意,就会出现的。可如果他赌输了……
若是赌输了,那个他们原本想要建立的未来也就不存在了。
黎明时分,天兵开始攻城。
天火如暴雨般倾泻而下,修罗、妖怪、恶鬼甚至还有人类英勇地向着那压倒性的金色圣光冲了上去,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他们怒吼着,嘶皞着,如愚蠢的蜉蝣妄图撼动千年古树。他们的尸体也如雨一般散落,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可是后面的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似乎不将性命当一回事一般。
就算有那胆小的不敢上前的,竟也被后面的人潮推挤着不得不向前。阿须云望着这惨烈的战场,手死死地攥成拳头,骨节也已经发白。
听说罗侯王在另一边正在迎战婆雅王和罗乾陀王的军队,情况也不容乐观。
那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的两道圣光最为强烈,所有妄图接近的生灵,不论是阿修罗还是妖魔,统统都会在瞬间被烧得全身起火。那两道光明所过之处便是死尸遍地哀鸿遍野,太过悬殊的力量,另阿须云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样下去,他们还能撑多久?
那保护着多恩城的结界很快便被那两位天神彻底破坏,天兵如秃鹰一般冲入城中,横扫八方。城里的平民虽然大都已经撤出,但还有少数来不及逃跑便已经被天兵围住的,纷纷发出惊恐的哭嚎。然而那哭声没有持续很久便变成了被烈火烧灼的惨叫,又过了不久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而披着银甲的阿须云也不得不亲自冲入战火之中。巨大的建木拔地而起,藤蔓如蛇莽将众多天兵扫开。可是天兵实在太多了,还有那许多条巨龙盘旋在城上,从喉咙里喷出火焰和毒液来。更不用说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两个所向披靡的天神,他们直逼阿须云面前,长钺和七杀刀逼得他节节败退。他本是不擅长这些武斗之术的,更何况是面对两位威武高大体格几乎是他两倍的天神,立刻显得左右支绌,险象环生。
正当天兵以压倒性的优势倾轧下来,如巨浪海啸即将灭顶压下。忽然间,大地开始猛烈震颤,一阵轰然而恐怖的吼叫从大地深处传出。突如其来的变故另双方人马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地和城池都剧烈晃动着,只见一道裂缝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紧接着,一只巨大如山的黑色怪物从那黑色的深渊里冲了出来,碎石和熔岩四处飞溅,尘沙卷起的浓雾稍稍落定后,却见那巨兽的头颅上一道惊世绝艳的红色身影傲然而立,华丽的袍袖如蝶翼般翻舞,与那柔顺如黑缎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倏然间宛如千叶金莲般的夺目光芒从那身影之上绽放,宝光如轮遍照十方,似是九天骄阳坠落,另人唯有用手微微遮挡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所有原本已经绝望的修罗、妖魔发瞪大双眼,而阿须云亦露出了狂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