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悟道(6)
一切办置妥当后,江澜关上了门窗,摸上床头。
为了省钱两人只要了一间房,他钻进被子时,凌策已经在另一床被子里半睡半醒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暮色时分,天昏地暗的,江澜竟然有些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转头,凌策的被子是空的,人已经不见了。
“凌策?”
无人应答。
房间昏暗无比,外头风声急切,似乎又要变天了。
江澜点燃了蜡烛,柔黄灯光蔓延开来。
他推开门,寒风刺骨,裹紧了衣服,下楼,客栈老板趴在柜台后打着哈欠,恹恹欲睡。
江澜走上去询问对方有没有看到凌策,老板迷迷瞪瞪道:“那个公子啊,应该是去买吃的了罢,他出门前问我哪里卖吃的。”
“你告诉他哪里?”
“在西坊那边的横塘街啊,有的是,想吃什么有什么。”
江澜道过谢,便往西坊那边去了。
暮色昏黄,天际一片火烧云,傍晚凉风渐起。
西坊的夜市已经华灯初上,还没到真正热闹的时候,街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行人,两旁小摊上挂起了一串串灯笼,叫卖声婉转不绝。
江澜感应着凌策的魂魄,辩寻他的位置,在排排红灯笼间穿梭。
他的脚步停在横塘街的一个拐角处。
拐角过去便是有些黑暗的胡同,胡同里一户人家的门口孤独地亮着灯火,照亮了一方天地。
门口的石台上,蜷缩着一直皮毛纯黑的猫,猫咪极警惕,一见他来,便喑鸣一声,眨眼跳上了墙头,消失不见。
四下里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叫卖声,马蹄声,脚步声,都一缕烟似的渐次飘远。
寂静,沉默的一条窄窄的石板路,漆黑不见五指,上空却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惨淡白光,雾气似的散落下来,朦胧地笼罩了所有。
这已然不再是那个车水马龙的街市,而是另一方世界了。
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可凌策的魂魄确实在这里,他不能不来。
胡同里的每户人家都大门紧闭,门环爬满铜绿,蛛网横生,年久积尘,已经废弃多年。
唯有那一家挂着红彤彤灯笼的,门口一切光亮如新,显得十分诡异。
江澜伸手敲了敲铜环。
沉闷的敲门声在胡同里回荡起来,空间上方的天光里随之荡漾开一片水纹似的波澜。
江澜等了一会儿,门忽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见到江澜微一行礼,甜美道:“恭候仙君多时,仙君这边请。”
少女袅袅婷婷地执着一盏灯笼转身入内。
江澜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他自知这是对方明目张胆设下的陷阱,却不能不跳。
现在还不知此处是何地,幕后是何人,他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这家庭院门口并不是很大,进来却别有洞天,四处大的像是没有边际,目光所及除了亭台楼阁便是园林山石。
江澜跟着少女迂回了一段长路,才在一扇院门前停下。
他面前是一堵望不到边的白墙,只有一扇黑色木门,少女带他到了此处,便携着灯笼福身退下了。
江澜上前一步,轻轻推了推门,门未上锁,吱呀一声,缓缓洞开。
站在门口,门内一片混沌,看不清其中有什么。
他知道这扇门是必须要进去了。
江澜一脚跨进门槛,一拂衣袖,从容入内。
进得门中,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身后的墙也陡然消失不见,四周变成了一片浩瀚的云海,巍峨的宫殿耸峙其中,还有一个个女仙提着花篮言谈甚欢地飞过。
江澜行至那座磅礴的仙宫前,宫门之上鎏金璀璨,阳刻着清垣宫三个字。
这是凌策的仙宫。
这不知是何方幻境,竟能将清垣宫还原得如此相像,连宫门前石阶上的独特纹路都一模一样。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人身旁,陪着他看过无数度花开流转和云淡风轻。
仿佛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之前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苦涩的大梦。
江澜站在门前怔忪着,忽然宫门大开,有人传禀道:“还愣着做什么,帝君要见你,快整理仪容跟我来!”
那仙奴传禀完便十分不耐烦地转身离去,江澜心尖一紧,这才垂眼看自己的打扮,不是那一件件如水的绸缎绫罗做成的衣袍,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破布烂衫,一双底快磨烂的布鞋。
很寒酸也很久远。
他恍然,这里竟是幻化出了他初来天界的那一天。
那时他莫名其妙的被凌策提了上来,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在人间经历过的几番寒暑和沉浮,都被人一把抹去,不再晓得了。
只是到了天界,有人告诉他是凌策破例把他提拔上来,又破例让他做了随侍的仙奴,伺候他衣食起居,样样入微。
而在他之前,凌策从没让人近身伺候过。
事实上,江澜在一头雾水地接了这份差事后,凌策也没让他做过什么活儿,最多不过是泡个茶倒个水,给他梳梳头什么的。
他不知道凌策为什么选中了他,天界那么多的仙奴仙子,偏偏他要用一个下界来的一无所知的寒酸少年。
这件事,江澜至今也没想明白。
他跟着那个仙奴进了宫门,走过熟悉万分的路线,来到凌策平常居住的大殿前。
站在门口,仙奴把他往里推了一把,本就微微敞开的门被他撞得豁然大开。
那时的他没有任何修为,连带着在这幻境中,他那点仅剩的修为也杳无踪迹了。
彼时的他羸弱不堪,似乎还抱着病,被仙奴那有些忌妒的一推,直接趔趄着栽进了殿里。
他当然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场景,如今,一切都旧事重现了。
空旷的大殿里跪着一片仙官,凌策端坐在高台的座椅上,神色颇为恼火。
他一进来,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数十道紧张的目光,就这么汇聚在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身上。
那一瞬,他看见所有人心如死灰的表情。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浅显,是恨他在不该来的时候闯入,更添帝君的怒火。
仙官们怨气滔天的一刹,忽有人极轻的笑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众人瞬间愕然。
凌策坐在白玉座位上,朝江澜摆了摆手,温声道:“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今天的字赶完了,以后我尽量统一发文时间吧,不出意外,在23点左右。
码字速度炒鸡慢,而且上班完全没时间码,原谅我吧小天使ORZ
☆、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澜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幻境是假的,凌策自然也是假的,真正的凌策也许和他一样,也正在某个幻境中。
这屋里的主人不知有何目的,将凌策困在了此处,又以凌策为诱饵,设计把他引诱了进来。
他的目的是凌策还是自己,江澜也摸不准,只是这幻境,他一定要格外小心。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凌策的魂魄还在他感应范围之内,而且命火旺盛,应当没有什么危险。
大殿上群仙瞩目,幻境里的凌策也看着他。
江澜终于动了动脚,往前走了一步,他和凌策对视着,眼神没有半分闪烁,对方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很温和。
他走过去,没有下跪,直直看着他。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虚假,如泡沫幻影,面前的凌策也不例外。
他已经不需要像当年那样跪在他面前,沉默匍匐。
凌策长眉微挑,对他的不恭毫不在意,手一抬,示意江澜过去。
江澜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袖子一紧,猝不及防的,凌策把他抱进了怀里。
凌策目光沉甸甸的,低声道:“我叫凌策。”
江澜低低嗯了一声,微微挣了挣:“帝君放我下来罢。”
凌策果然松开他,目光跟着江澜挪动,看着他退到一旁,道:“去换身衣服。”
话落便有仙奴走上来,请他入内殿。
江澜认出这个仙奴,正是刚才通知他进见的。
“帝君为何会选我随侍?”他忽然问道。
记得当时,他进了殿,凌策面前跪下了,凌策并没有抱他,而是安排人给他换衣服。
当时也是此人带着他,只是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胆子又怯弱,所以大气不敢出,半个字也不敢说。
如今问这人,也不过是发觉,这幻境虽然是假,里面的人却仍有思想,能随机应变,想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他一问,前方领路的仙奴不屑地笑了一声:“帝君为什么选你做随侍,你自己不清楚么?”
“不才愚钝,还请告知。”江澜并不恼,诚恳道。
这仙奴后来并没有什么好下场,在一个宴会因为冲撞了自己,被凌策赐死了。所以他没什么好气的,若是换了从前,他一定会面红耳赤地同他理论一番,如今却觉得,不过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那仙奴是个没脑子的,被他一说,便开了话匣,冷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帝君和你在凡间同床共枕了几年,旧情未消罢了。”
他这番话说的十分不屑,语气里满含讥讽,好像笃定了江澜不会得势太久。
江澜对这些冷嘲热讽全然无谓,却在听到同床共枕四字时蓦地一僵,猛的抓住仙奴,阴沉道:“你说什么?凡间?凌策和我在凡间发生了什么?”
他力道极大,抓得仙奴的手臂发紫,仙奴疼得龇牙咧嘴,没想到江澜看着瘦弱,力气却这么大,他边挣扎边道:“还能怎么!不过是帝君床上的玩物,真以为自己成了凤凰了?你松手!”
江澜茫茫然松开手。
他曾经庆幸过自己不记得前尘旧事,因为飞升成仙后,他看过了太多生死荣枯,不管是凡人还是王朝,一朝得意一朝失势,一朝盛极一朝衰落,都是命数所在。
他自知凡人命如蜉蝣,而自己有幸成仙,得以免去朝生暮死之苦,所以为此深为庆幸。
却不晓得,原来凌策把他带上天界,竟是和他有过一段共枕之情。
倘若这仙奴说的是真……他飞升天界,至今已经数万年了。
数万年,凌策却从没对他表露过什么。
如今细细想来,从前从未在意的细节,都得到了答案。
他伺候凌策穿衣时那道随着自己挪动的沉沉的目光,给凌策梳头时镜子里那微微莞尔的神情是那么知足,那么眷恋。
每次和凌策一起吃饭,凌策都会不自觉地一直给他加菜,问他吃没吃饱,渴不渴,味道咸淡合不合胃口。
错了。
真是错了。
他竟从未察觉到不对,从未。
那时凌策一直对他很好,所以他便以为凌策就是那样一个体恤下人又平和近人的神尊,他还一直为有这样一个主人感到庆幸。
原来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
江澜踉跄着退了两步。
仙奴挣开了他,便扔下一套衣服走了,江澜回过神来时,内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水蓝袍子,如水的质感,和凌策当初赐给他的一样,也是他最喜欢穿的一件,带着淡淡山茶香。
静默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江澜的手蓦地攥紧了衣服,缓缓转身。
凌策转过重重纱幕,在一扇环山抱水的屏风前驻足,看着他道:“怎么不换衣服?”
江澜道:“衣服贵重,不舍得穿。”
“呵,”凌策无奈一笑,想起了什么,安慰他道,“不花钱,这是天帝赐的料子,我找人给你做的,一个铜板都没花,你尽管穿着罢。”
江澜晃了晃,低声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