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驱动自己的身体缓慢抬起手,探入白雾之中, 试图抚摸那张无法识别的脸, 很快摸到了黏腻细滑的什么东西, 像刚刚蜕皮的蛇,又像出水不久的鲶鱼……总之,绝对和人类皮肤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秒,沈甲握住了他的手,连同沈暮云的灵魂一起攥在手心,牢牢把着。
“要再喝一口镇定剂吗?”沈甲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白雾后传来,诚挚提出建议:“你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舒服。”
沈暮云就像一个无法忍受病痛的患者听到了止痛药,立刻道:“好。”
沈甲拿起杯子,喂他喝完了最后一口。
未知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腹腔,被白骨和血肉团块吸收。
飘起的灵魂被迅速拉回身体……世界也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
沈暮云脸上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心中不再产生任何情绪波动,无比镇定地缓慢转头,最后一次看向沈甲、看向自己的身体。
精神值彻底稳定后,所有恐怖真相都消失不见。
他看到了白皙又完整的皮肤,摸到了温热健康的、微微鼓起的肚皮,注射袋里的药物也变得无比正常,紧紧抱着他的沈甲更是清晰无比。
沈暮云的恐惧感和不安感也跟着消失,只觉得很疲惫。他注视沈甲的眼睛,平静道:“我好像睁着眼做了一个梦。”
沈甲依旧在笑,与森森的白色指骨十指相扣,赞成地点点头:“或许。”
“我好累,”沈暮云又说,“什么时候才能吊完点滴?”
沈甲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是11点20分,宝贝。再坚持一下,我想我们应该能在12点前结束。”
“我好累,医生,”沈暮云机械性地重复,“好累,一点精神都没有……”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了,身体很好,”沈暮云半合上眼睛,“你给我喝的药很有效果,肚子不痛了,心脏很安静,就是觉得疲惫,提不起精神。”
“这是正常现象,云云。等吊完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吗?”
“嗯,真的。或者要不要听故事?我学了很多新的童话,可以讲给你听。”
“故事……”沈暮云喃喃,“什么样的?”
“我想想……给你讲莴苣姑娘怎么样?”
“……”
沈暮云的下巴半靠在沈甲肩头,没有说话。
沈甲侧过头来,亲吻他漂亮的额骨,用温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给爱人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才要上了孩子,却被女巫抢走了……女巫把她关在高塔上,叫她莴苣姑娘……”
沈暮云闻着沈甲身上的香气,这是他被钝化后的五官唯一能识别出的信息。
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但感到无比的安宁,比喝下镇定剂的那一瞬间还要安宁。
他闭上眼睛。
沈甲还在继续讲人类的童话故事,沈暮云反扣住他的手,意识朦朦胧胧,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精神好转的时候也会认真听故事零零碎碎的小片段。
比如见色起意的王子,恋爱脑的莴苣姑娘,暴怒的女巫,以及……“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永远永远。”
沈暮云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睡着了。
沈甲用指甲轻轻搔动他的手心,问:“故事好听吗?”
沈暮云困顿地抬了一下眼皮。
“唔。”他已经完全被潜意识控制,抓住了沈甲的手指,有些不满地捏着他的指节,“很无聊。”
“那真是相当抱歉,下次我会改进。”沈甲遗憾道。
沈暮云迷迷糊糊,安静几秒,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你的触手呢?”
“……”
身边人瞬间陷入了安静。
灼热的目光转过来,一动不动定在沈暮云脸上,仿佛要透过他的骨头看穿里面的魂魄。可惜后者的精神世界早就被刺激得七零八落,空白得与初生稚子无异。
沈甲的声音一下变得极其沙哑:“宝贝,你刚才说什么?”
“触手,”沈暮云还在胡乱捏着他的指腹,“带鳞片的,银色的,有香味的触手。”
“…………”
没有回答。
沈甲似乎在他耳边用力地倒吸了一口气。
沈暮云也并不执着于答案,或者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自我意识。
沈甲不回答,他便很快松开手,眉头依旧紧紧皱着,双眼因为不适而紧闭。
片刻,沈甲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
有像蛇一样的什么东西在爬动,卷住沈暮云的手骨,一圈一圈往上缠绕,直到将他整个手臂密不可分地裹好。
鳞片和鳞片摩擦出沙沙轻响,绒毛们因为兴奋而变成了火红色,触手尖端的吸盘不停张合,渴望着吞进去点什么。
“你说这个吗?”沈甲凑到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悄悄问。
沈暮云颔首靠着他,没反应。
“摸摸看,”沈甲逐渐胆大起来,卷起沈暮云的另一只手,把它放在触手上,“说的是不是它?”
沈暮云眼皮都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沈甲不依不饶,又道:“你喜欢它。亲爱的,你一定是很喜欢它,才会忽然提到它,对么?”
许久的安静。
点滴已经滴到了尾声,只剩下管中残留的血液。沈暮云身心俱疲,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用尽全力握住了那截触手尾巴,在镇定剂的作用下缓慢道:“嗯……很美……”
手中的触手在刹那间变得滚烫。
但沈暮云已到极限,就这样抓着触手,靠在沈甲身侧,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沈暮云在陌生的怀抱里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和一个男人以极为亲密的姿势同床共枕,后者嘴角带着满足地笑意,凑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开口和他打招呼:“早,云云。感觉怎么样?你昨晚睡得够沉的。”
沈暮云的瞳孔一点点收缩,然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大眼睛,迟钝地看向枕边人。
治疗带来的作用开始显现。
他身上的尸斑淡到几乎看不见,精力非常充沛,心脏跳动很快,腹部微微鼓起,精神状态也极其稳定,并且非常自觉地将昨晚的异常部分归为梦境,正常部分归为现实,以维持人类理智的正常运作。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更隐秘的副作用。
……他的灵视变得比之前更高了。
比如现在,他近距离看着沈甲,明明可以正常看到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又完全无法识别他的长相,仿佛眼前人正披着一张劣质画皮,而他的大脑拒绝接受伪装信号。
这理应是极为恐怖的发现。
但他偏偏有了强大精神力的加持,既没有恐惧,也没有诱发幻觉,就只是愣愣地打量着,拼命地尝试辨认,最后以失败告终。
他思索许久,试探着和枕边人打招呼:“早?”
沈甲也跟着坐了起来,伸手翻开他的眼皮,用医用小手电筒确认了一下他的眼球状态,没有异常。
“怎么了?”眼前的画皮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你还记得昨晚的事?”
沈暮云:“什么事?”
“比如,莴苣姑娘。”
沈暮云犹豫几秒,咬了一下嘴唇,道:“记得一点,我吊水到一半好像睡着了,似乎在梦里听到你给我讲故事。”
“梦啊。”眼前人又流露出了似庆幸似遗憾的复杂表情。
沈暮云沉默,死死盯着画皮上的每一个神色变化,试图从中推导出结果。
眼前人微微偏头,抬眼看他,又问:“既然是梦,那你现在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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