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池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香灰沾在他手上,他既不想留下它,又不敢捻去它:“可你一直穿的是戏服,没有换自己的衣服,这东西是怎么沾到这儿的?”
他脸色非常不好,一片青白,在一闪而过的路灯底下显得更加难看。
木子苑道:“你就是太紧张了,这有什么的。我们整天在山上,上香的镜头都要拍个十几回,什么时候沾上都有可能。”
安池摇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木子苑都跟着不安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安池坐回自己的座位,没有回答。
司机说了句:“我们前面好像要到了。”
安池和木子苑都没有接茬。
接下来的拍摄地是在海边。
虽然上次木子苑带着哥哥和安池去了一个小海滩,于陌也说符合要求,但实际上,于陌对于专业还是有更高的要求,最后并没有用木子苑推荐的地方。
这里风景相较于木子苑提议的海边还要更加安静一些,私密性比较强,设施也相对比较新。
他们剧组之前就来过这里,还搭建了一些场景,所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更方便的是,这个海滩连接着内陆,距离上一个拍摄地并不算太远。
木子苑拉着安池,安池才能自己下车,他们就住在海滩旁边的旅馆里,生活还算方便。
剧组买下海滩几天的使用权,海边都冷清了许多,还有少数几家餐厅还开着,以海鲜和烧烤大排档居多。
木子苑连续叫了安池好多声,他都没有回应,好像还沉浸在方才发现香灰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木子苑没有办法,只能回头看了几眼,一副担心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安池在床上滚了大半天,根本睡不着觉,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木子苑肩头的香灰隔着镜头和时间,好像和程白肩头的香灰重合了,都像是某种沾染了不幸的意向。
他终于重重的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夜晚海风很大,安池先出了一趟门,觉得有点冷,又折回来找外套披上。
第二次出门的时候,他在走廊里遇到了于陌。
于陌见了他,转身就要走,可安池把他叫住了:“于导。”
于陌脚步顿了顿,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说:“什么事?”
安池和于陌向来是不对付,自打拍摄《羊之血》的时候,他们就互相看不顺眼了。
自从于陌知道木子苑是自己失散了多年的亲弟弟,他更是把安池当做眼中钉来看,丝毫不觉得两人之间还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虽说最近拍戏,安池是安分了一些,可于陌还是觉得,此时如此客气和自己说话的安池,一点儿都不正常。
“那个……”安池走近他,有些吞吞吐吐,他犹豫片刻,然后说道:“于导,有时间吗?我请你出去吃烧烤?”
于陌扬了扬眉毛:“你。”他指了指安池,又指了指自己:“请我?”
“吃烧烤?”于陌难以置信地问道。
安池点头,于陌却更加面露疑惑:“你到底有什么图谋?弟媳妇请大舅子喝酒,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儿呢?”
安池苍白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于导,别多想,我就是想跟您聊聊。”
于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俩已经坐在大排档里头了。
安池拿着菜单,问道:“于导,你有什么忌口吗?”
于陌随意回答:“我不吃香菜。”
安池点头说“好”,然后对店家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烤生蚝和扇贝粉丝。”
点完之后,安池说道:“小苑也不吃香菜。”
于陌皱眉:“哦。”
菜还没上,安池就拿了一瓶白酒。
大排档的门口正冲着海滩,屋里有明亮的灯光,外面的海却相当暗,好像将所有的光都吸过去了一样,让人感到恐惧。
安池什么也没说,给自己倒了一杯白的,一仰头,辛辣的白酒就顺着食管流下去,到达胃部的时候激起一阵热流。
于陌说:“你喝得这么急干嘛?又不是什么必须要喝酒的聚会。再说了……咱俩虽然不对付,但也毕竟这么熟了,你何必客气呢。”
安池却摇了摇头,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口腔里的辛辣,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角红了。
外面海浪声在规律和不规律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安池静静地开口:“于导,今天在来的路上,我在小苑的肩膀上……发现了一点香灰……”
于陌闻言,脸色也变了变。
他拿起廉价的玻璃酒杯,轻轻抿了口酒,然后故作若无其事,说道:“没事,只是巧合。”
“真是巧合吗,于导?什么巧合能这么歹毒?”安池却好像突然崩溃,他用双手捂住脸颊,声音中满是痛苦:“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痛苦在于恐惧,这种恐惧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中央,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
于陌理解,但没办法劝慰。
“我怕他会真的有事。”安池接着说道:“我怕是因为我在演戏的时候对佛陀不敬,佛陀知道了我心里的怨恨,所以他就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这时候,大排档老板拿着第一批烤好的串儿上了桌,他贴心地拿了两头大蒜,放在桌上:“慢吃哈,大蒜还有,不够就拿。”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脸上稍微有点络腮胡,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安池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些许安慰,又或许是安池在外人面前不想露出脆弱的一面,他的痛色有所减少。
于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也不能就这么把事情都往坏的一面想吧。肩膀上落点灰算什么?”
“可我当时的恨是真的。”安池哭了。
他嘴唇在微微颤抖,嗓音也变了味。
他本来是最会控制声音的人,温柔时、生气时、讨好时,只要他想,他能把自己的声音演绎出一百种不同的情绪,可没有一种能够有如此痛色。
“佛陀要是有灵,他怎么能不知道我是真的想砸了他的金身塑像……”安池喃喃自语:“他就是在报复,他想让我用这种方式痛苦。”
这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巧合,安池在心里祈求这只是一次巧合。
可他又怕佛陀不肯手下留情。
于陌其实也有同样的担心。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异常激烈的翻滚,他喝的比安池少,但他的胃却已经在不住地翻腾。
他想吐。
如果说真是佛祖示警,那于陌就是这一系列因果当中的“因”;如果香灰真的会带来厄运,那于陌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因为是他写的剧本,是他执导本片,是他非要木子苑来参演其中最悲惨的角色。
这些话于陌明明应该说清楚,让安池不用再如此自责,可他的嘴好像被酒黏住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陌深知自己的卑鄙——他没法儿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
安池还能坦然地跟别人说出自己的恨,可他呢?
他甚至还没有安池坦荡。
安池的哭法和木子苑不同。
他是那种稍显硬朗的长相,眉眼之间深邃得有异域风情,泪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留下来,砸在酒杯里,于陌觉得他要碎了。
于陌不想承担责任,只好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没事的,安池,一定没事。”
“可万一要是有事,那就是我的错,对吗?”安池擦了鼻尖的泪珠:“我知道一定是我的错,我不该真的恨他……”
于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外头的大海。
老板陆续把烤好的食物端上来,但两人根本没吃什么。
他俩谁都不饿,根本吃不下东西。
虽然这里气候温暖,但到底是冬天的海,多少带了点萧瑟的意味。
两人的聚会后半程,几乎没有对话,只有酒杯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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