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没有跟他争辩调查的必要。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线员的视线跳到报告顶端。他说:“去年11月23日。”
楚恪僵住了。
“去年?”楚恪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接线员点了点头。
楚恪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他能看到接线员因他的错愕而流露出的疑惑。楚恪深吸一口气,告诉接线员,稍后自己会向海参崴警局提出临时卷宗调阅请求,希望他接到请求后尽快处理,然后礼貌地道谢。
挂断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叹息声。
第9章
赵艾可在跟一个死人打电话。
楚恪感到一阵荒谬。自然人的终端都是生物信息认证的,不可能出现阿娜塔西亚死后有人使用她的终端号码这种事。他重新打开了赵艾可今年的通话记录,找到与阿娜塔西亚相关的部分。隐私法保护下,他们拿不到通话内容和通话时长,只知道赵艾可与阿娜塔西亚有十七条通话记录,从1月到9月,全部是赵艾可主动拨出的。
当初他们看到这一点时,曾以为是阿娜塔西亚身为流浪者,不方便主动给赵艾可打电话。现在想来,或许有另一种解释。
“一直是赵艾可打给阿娜塔西亚,她知道打不通,还一直在打。”楚恪低声说,他按住额头,“她疯了。”
但楚恪很清楚赵艾可没有疯。疯子写不出来《盗窃,从畸零者的口袋》,疯子也无法如此缜密有条理地布置对西科系统的调查。赵艾可只是在工作之余毫无指望地沉湎在过去里。一个清醒且理智的人,做出这种举动的唯一原因是那段过去对她足够重要。
想到这里,楚恪忽然心中一动。他连上警方网络,调出了十五区前往海参崴的道路监控布置。
地上历第十一年,城市间的交通方式仍然有限,对应的监控设施同样乏善可陈。楚恪早已用赵艾可的车牌查过十五区附近的道路监控,但一无所获。要么是绑架者换车了,要么就是这辆车被换掉了车牌。光靠车型过滤道路监控的数据量是不现实的,但现在,楚恪只想看从十五区前往海参崴的方向。
他叫来威尔,二人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研究监控。赵艾可失踪后的当晚,的确有一辆车从十五区的方向通过了这处路段。那辆车没有车牌,车型与赵艾可的新车车型完全相符。
赵艾可很有可能去了海参崴。
楚恪松了口气。看监控太久,他的眼睛都泛酸了。楚恪闭眼仰靠在座椅上,半晌,侧头去看威尔。
“还记得我家在哪儿吗?”楚恪问道。
“记得。”威尔说。
“明天上午在我家楼下集合。”楚恪说,他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我们出发去海参崴。”
派遣专员的车是劳动调遣局的公务车,为防止逃役,被设定成无法开出本辖区。次日早晨,威尔把车停在楚恪的车位,自己上了楚恪的副驾驶。
楚恪不喜欢跟赛博格一起出行。当然,这不是楚恪第一次载一个赛博格,甚至都不是威尔第一次坐在他副驾驶上。但跟赛博格坐在一起的那种突兀感无论经历多少次都难以消解。那具赛博格机体就在咫尺之遥,却没有任何气味,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威尔像一个虚幻的投影,只要楚恪闭上眼就仿佛消失于世间。
“说点儿什么。”楚恪要求道。
威尔侧头看向他:“说什么?”
“你听到了。”楚恪耸了耸肩,“就随便说点儿什么。”他记得威尔平时能说会道,楚恪希望威尔随便说些话,哪怕唱个歌呢,让他觉得副驾驶上是个活人。
威尔想了想,说:“那,我能提个问题吗?”
“说。”
“赵艾可为什么要去海参崴?”威尔说,“跟西科系统有关吗?”
“我不知道。”楚恪说,“但我有个猜测。注意日期。”
“日期。”威尔边想边说道,“阿娜塔西亚去世是去年11月23日。赵艾可失踪是在11月12日。出门时她随身带着送给阿娜塔西亚的《星银元实验》——你认为,她是为阿娜塔西亚的忌日而启程去海参崴?”
楚恪点了点头。
“之间还隔着十多天。”威尔说,“是不是太早了?”
“这要问赵艾可。”楚恪说。他们在赵艾可失踪案里遇到的那么多谜团,全都要问赵艾可。他们研究的是一起失踪案,没有人比当事者本人更有发言权。
楚恪曾经办过这样一件案子,死者生前持续地给一位女子写信,那种言辞婉转的、真实写在纸上的情信。他们从信上读出了死者与女子以及一位情敌的动向,几乎要把犯人锁定在那位情敌身上。可后来他们发现那位女子从未见过死者,而所谓的情敌是死者在废墟清理工作上的同事。那些情书只是一个无望的废墟清理者的妄想。
同样的,他们调查时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只是赵艾可的动向。谁知道她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人打电话?或许她把那个号码当成一种纪念:《废墟流浪者》,职业生涯最高峰,电子信息流里的荣誉麦加;又或许她爱她。
从十五区北上到海参崴的路上有一段高辐射区,楚恪因此选了一条以隧道为主的安全路线。自黑暗中,光明反反复复地在远处出现,短暂地照耀,然后消失,在视网膜上留下余晖。说实话,那感觉并不好受,但楚恪是这样一种人:他从不抱怨光明。
楚恪看向副驾驶座,威尔正安静地看向窗外。他记得威尔说没去过海参崴。
“你出过十五区吗?”楚恪问道。
“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威尔回答道,“刚回到地面那几年,机票很便宜,用上学生证几乎是免费坐。他们想要广告效应,我想要出去玩。”
“‘出去玩’?真不像你说的话。”楚恪笑了。威尔颇为沉着可靠,他经常想不起来威尔还是个年轻人:“好玩吗?”
威尔想了想:“很像赵艾可写的那篇《废墟流浪者》。轰炸和辐射,大片大片的废墟,回到地面的人在附近建了新城。”
他看向楚恪:“您是十五区人吗?”
是不是?楚恪想。他出生在地下时代,过了将近二十年的穴居生活,回到地上时,如威尔所说,本该是他家乡的城市已经在战争中变为废墟。现在,他或许该把他住得最久的东十五区叫作家乡。
“从回到地面起,我就是十五区的探员。”楚恪说。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威尔说,“十一年了——对吗?”
楚恪颔首。
“那时候的探员生活是什么样的?”威尔问道。
“混乱。”楚恪说,“那会儿甚至连法律都没有。地下生活协议非常详尽,但没几个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地面的问题。你知道太阳暴乱吗?”
“听说过,”威尔说,“太阳教造成的十五区暴乱。地面重建进度因此被延迟了将近一个月。”
楚恪笑道:“是,我去驱散人群的时候也以为那是个宗教集会,他们都跟疯了似的。但人群中间那个,根本不是什么盗版天师,只是个诗人。他说他没见过太阳,很激动,在朗诵他写的太阳赞美诗,不知道怎么周围就聚集了一群人。他胆子小,渴得要命也不敢挤出去,就翻来覆去地念他的酸诗,嗓子都哑了。他还找我要水喝。”
楚恪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他没说谎。”
楚恪记得刚回到地面那段时期,生活有多混乱不堪。很多安置点被发现有那么几块小区域辐射剂量超标,引起了大量恐慌。许多人试图回到地下,还有很多年纪大一些的人坚持要回到位于辐射区的家,说既然哪里都有辐射不如回家。
当然,后来证实了那几块辐射超标的地区是来自花岗岩的环境本底辐射。
辐射是这样一种天然存在的东西,不论有没有战争、有没有核能和平或不和平的利用。大部分人最经常接触到的电离辐射来自于大理石地面里的铀跟钍,还有香蕉里的钾。地下的辐射水平也因为氡气的天然放射性,不会低到哪里去。但混乱并不能被轻易消除。个人用辐射剂量仪的销量一时直线上升,同样飙升的还有赛博格移植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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