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与此人并不相熟,见状也微微寒暄,而后便走出了书房院落外。
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听莫必欢提起了城外堤坝,御史大夫则冷漠斥责:“与你无关,莫要打听!!”
……
走出君子林,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甚是挺拔的身影在相候着。
那人穿着代表宫中禁军的黑色软袍,腰间挂一柄细细的薄刃刀。
刀柄上雕刻着一朵鎏金的蔷薇,除此之外,整个刀身都是漆黑的。
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和贵气。
林昆见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背朝着自己,不由走过去悄悄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下意识回头之际,从右边出现,笑道:
“斯年。”
李斯年这才回过神来,对挚友这番顽皮的捉弄无可奈何,微微笑着道:
“你呀。”
他们二人一相见,便立刻拥住了,李斯年将鼻息埋进林昆颈间,满面扑来的都是甘冽清澈的苏合香。
落入手中的,也是清雅冷致的士子衣袍,在衣袍之下,是羸瘦柔韧的一把腰身。
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也是惊华宫中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李斯年。
“今日累么?”
温存半晌,李斯年念念不舍松开怀抱,但仍半搂着林昆,将手放在他的腰间,问道:“像御史大夫汇报,很辛苦吧?——毕竟,你老师的严厉声名可是整个星野之都都知道。”
“哪有。”
林昆是温润的,在李斯年面前,他似乎总在平常的冷冽清雅之外,又多出几分别的意味。
“老师一片赤诚之心,唯独世人不知,才生出那样多的误解来。”
林昆轻声说着:“其实,他是比寻常老头更多几分幽默的风趣老者。”
李斯年唇角弯弯地翘起来,只是在林昆额头上轻轻地吻,好似万分的缱绻,万分的珍重温柔。
“走吧,听说八斋坊又出了新糕品,走去尝尝看。”
半晌,终于磨蹭够了,李斯年拉住林昆的手,将那细痩伶仃的手指好生握在掌间,说道:“我的俸禄今天恰巧也放了,我请你吃玫瑰酿笋到够。”
林昆微笑起来,与李斯年一前一后踏着窸窣的树间风声,和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琐碎阳光,朝书院外走去。
八斋坊建在人来人往的最热闹地段上,一路走过去,需穿过不少街巷。
“感觉近来城里的流民似乎变多了。”
路过黑巷的时候,林昆看着里头目光空洞、面黄肌瘦的无家可归者,蹙眉说道。
“因为沧澜之事吧。”
李斯年淡淡说道:“自从镇国公府战败,沧澜丢给燕启人,城里的难民就一直有增无减。城头的‘盛世鼓’也夜夜响起。”
——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供给百姓含冤呈情用的。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衙门为了掩盖冤情,会专程派人守在盛世鼓旁边,将那些“闹事”的刁民押走。
真正心有大冤者,只能千方百计地在夜里去敲响盛世鼓,以祈求这渺茫的鼓声能够穿越重重深阁,传达圣听。
“陛下不许任何人提起沧澜一案。”
林昆沉默道:“既不处罚镇国公府的丢城弃逃之罪;也不理会那些认为镇国公叛逃另有隐情的奏折。不知道……他究竟是心中作何之想。”
“噢?”
李斯年问道:“那枕风觉得呢?沧澜之事,是如何的。”
“我不觉得镇国公是贪生怕死,置百姓安慰于不顾的蛇鼠之徒。”
林昆摇摇头,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沧澜一案。但是……对他家中那名遗下的第七子……银止川。”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明显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李斯年唇角翘了起来,握了握林昆的手道:“对止川,我倒是有曾经一起秋猎过几次的数面之缘。”
“他本也不是放浪顽劣之徒……只是家中父兄皆故去,才变得在烟柳巷中醉生梦死,荒唐无度。”
“——也许,太寂寞的人,只有在很热闹的人声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吧。”
“你知道吗?”
林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他……替圣上改过国史。”
李斯年蹙起眉头,侧首注视着林昆。专注听着。
“圣上看重青史留名,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叶清明。我想你是知道的。……但,只有我的老师,每每替他完成。”
“——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还是国之幸事。”
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哑声说道:“陛下长久不问朝政,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常常拿来做交易的,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
李斯年:“……”
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掀开内里的皮,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
李斯年没有开口,只看着林昆,默然地听他倾诉着。
“老师很少同我提及,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水至清则无鱼’。”
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可是我不知道,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活人的公义,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老师说,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终究已经过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林昆望着李斯年:“可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
“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后世提及云华王朝,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他们泉下有知,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青史流芳,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
“……”
李斯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枕风——”
“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
林昆却打断他,说道:“我只是……觉得迷惘。”
八斋坊已经到了,人潮涌动中,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
许久,李斯年抱了抱林昆。
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实行起来也很简单——
那就是林昆。
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那人喜,那么他则喜;那人悲,那么他则悲;那人忧,那么他亦忧。
“再往前走一些吧。”
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抱在怀中,林昆说道:“这里离神女河不远,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换做盛世之景……?”
明月心 05(上)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遥遥的,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注1]
“不是我吹,在这星野之都,便是几位皇子,也没有我过得逍遥!”
“徐兄,切莫与我客气,咱们今日一同,不醉不归!……”
“公子,您许久未来,棉棉想您的紧呀……”
“不懂事!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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