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34)
场面自然而然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落在长明身上。
长明只说了一句:“想走的可以走,朕不走。”
众人相顾失色,知道皇帝的话意味着什么。
长明挥挥手,看着众人四散离去,也未再发一言。
城破之日来得很快。
敌方将领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官员竞相逃难。
北朝大将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直接来到皇宫议政殿。
长明高坐皇位,看着逆光背景下大步进来的人。
对方走近些,再走近些。
抬起头。
四目相对。
果然是与云未思一模一样的眉眼。
但他又不像云未思,因为对方嘴角带笑,神色轻佻。
这是云海。
长明心里清清楚楚印出这两个名字。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自己究竟应该在哪儿,此刻应该在做什么事?
朦朦胧胧的记忆一闪而逝,身体,情绪,却仍不由自主被代入末代皇帝的处境。
是的,王朝行将末路,树倒猢狲散,他就是那个努力想要挽救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末代皇帝。
来者漫不经心行礼,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傲慢。
“末将云海,奉我国国君之命,来请陛下前去当个安乐侯,至于这江山社稷,反正你也治理不好,倒不如直接并入我北朝版图之内,也给南北百姓一个太平。”
长明抬手,掌心露出一个袖珍瓷瓶。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恭喜云将军大获全胜,横扫千军,但朕生性不爱寄人篱下,只怕要让云将军失望了。”
云海:“陛下可别死,我们国君说了,你要是敢死,就让我屠城,听闻你勤政爱民,想必不愿看着他们成为刀下亡魂吧?”
长明:“你家国君是要统一天下的人,既然他都不怕自己在史书留下恶名遗臭万年,我又害怕什么?”
云海:“就算你不管百姓,你后宫那些高堂儿女,也会为你陪葬。”
长明:“我高堂早就死了,这两年也没空生儿育女,连嫔妃也都快忘了她们长什么样了。”
云海:……
他二话不说冲了过来,企图夺下长明手中的瓷瓶。
但长明却比他更快一步,黑血直接从嘴角流淌下来。
云海色变,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往下压,却发现对方满口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淌。
长明笑了。
云海面色有些狰狞,根本没想到他决绝至此,竟然会在自己进来之前就已经吞下毒药。
蝼蚁尚有苟且偷生之心,一个亡国之君,在有生的机会时,却选择死亡。
长明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扯近。
吞下毒药的瞬间,长明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过许多画面,他预见到自己去了北朝之后,受尽羞辱抑郁而终的下半生,也瞬间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南朝第十二位皇帝,他本应该是九方长明。
彩虹桥上,云海强行拉住他往下跳,滔天火海中沉浮,殊不知这是困住两人的幻境,还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吃毒药本不该是这场梦境的走向,但灵台一闪而逝的直觉,却促使他这样去做。
他是九方长明,不是这个窝囊的亡国之君,在他失去修为的前面几十年里,他一直过得随心所欲,哪怕千辛万苦寻求武道终极,天地奥秘,穷尽四海八荒,辗转道佛魔儒,那也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而非出于任何人的胁迫。
从前如是,现在也如是。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无比清明,生命力却以数倍飞快流逝。
只有一句话。
他只能给云海说最后一句话了。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云海面色微微一变。
长明不知道对方是否明白,他已经无法说更多,血源源不断从口鼻涌出,痛苦剧烈且痛苦,完全不像是身在幻境之中。
下一刻,眼前陷入黑暗,所有意识彻底终断。
……
记忆在过往与现在之间穿梭。
遗忘在黄泉里的那些碎片,反倒开始一点点捡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方长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道也好,魔也罢,都是人为区分出来的门派。
生而为人,既然起点相同,后天的区分不过是为了更好利用各人的天赋。
那是否有一门修炼之法,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让所有人能修炼?
旁人想,也只是想想,他想到了,便要去做。
为此他叛道入佛,又叛佛入魔,世人说他三姓家奴,骂他毫无节操,他一笑置之,只当清风过耳。
他遍访名山,入海下江,用各种办法翻阅各门各派的修炼心法,讨厌他的人拿他无可奈何,崇拜他的人他也从未在意。
直到有一日,他将目光放在万神山,那个有着无数上古传说的地方。
那里地势极高,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纵是宗师,也很难在几天之内将其翻遍。
他没有用任何飞行法宝,而是像个寻常人一样,用双脚在这座高耸陡峭的山脉上一步步地走。
餐风饮露,于修士而言是常事。
但万神山的艰苦不止于此。
它自成一界,天气多变,有时一日三变甚至四变,顷刻间大雪纷飞,又在下一刻热浪扑面,即使修士,也很难有人忍受得了这份长年累月的艰苦,此地自从很久以前,就早已灵气尽散,并非修士眼中适宜修炼的洞天福地。
除了九方长明,几乎没有人会跑到这不毛之地来,一待就是好几年。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导致后来万神山结界破碎妖魔尽出的秘密。
……
长明蓦地惊醒!
又是在床上。
这次却不是龙床。
他是谁?
“老爷,您醒了?正想进来喊您,该上朝了。”侍女掀帘入内,柔柔禀告。
“今日有何安排?”长明自然而然问道。
“今儿是十五,小朝会之后,您该给陛下上课了。”
长明点点头,在穿戴洗漱完毕去皇宫的路上,他回顾了自己的半生和这个已经有过数代皇帝的王朝。
今上年方十七,圣讳云海,年号文德,登基七年有余,前面那七年,都是他一路扶持走过来的。
如今他依旧是那个呼风唤雨乾纲独断的权臣,少年天子却羽翼渐丰,不再乐意当那只被人护着的雏鸟了。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皇宫,六部几名重臣已经在了,今日皇帝也在,吊儿郎当半屁股坐在御座上,还不太老实,一条腿抖个不停。
长明看了那条腿一眼,视线再往上慢慢移,正好与小皇帝的视线对上。
后者冲他一笑。
长明没有跟着笑,他撇开视线。
朝会很快开完,其他臣子鱼贯告退,余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听得朕脑壳都大三圈,您就别讲经义典籍了,给朕讲几个故事吧。”
长明屈膝坐下,这是他作为帝国唯一宰相,在陛下面前有不问而坐的特权。
更何况,他不仅是宰相,还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
“陛下想听什么故事?”
“不如,就讲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吧。”
“这说的是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不满长子郑庄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后来郑庄公在臣子劝告下,特地挖了一条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将母亲接来相见。这个故事,臣记得在陛下五岁时,就已经为您讲过了。”
“但朕如今重新听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
“朕小时候,天天听相父讲孝道,也觉得郑庄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懊悔莫及,可现在大了,却越发觉得郑庄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无方,他弟弟又总想伸手拿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着长明。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该拿的,你说对吗,相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