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75)
难道真的是因为穷极之书被打开了,所以秽在不断从另一个世界泄露进来?
更加糟糕的是,刚才还在恐慌大叫的人群中,有些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一名老人瞪着双眼,喃喃说道,“它在说话……”
“第二场……开始了……”
“嘘……别说话……开始了……”
重六也能听到,虚空中某处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锣鼓声。断续的画面残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切断。
他看到一张戏台,台上站着一名穿着黄衣戴着面具的人。他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角色,只是他们全都面容扭曲,脸上的戏妆斑驳,身上的行头破烂成缕。
祝鹤澜见状,知道这次的情状之严重,光是靠着槐树幼苗已经无法压制这么多的秽气了。
松明子双手结印,口中开始大声念诵经文。他的声音洪亮如钟,与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截然不同,甚至搅扰了重六等人脑中和耳朵里回荡的声音和画面。
重六于是从那诡异的精神上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却发现头顶的黄色粘腻团块正在向下凸起,一些水滴状的黏丝开始滴淌下来。
却在此时,祝鹤澜身上发生了异变。
掌柜身上向来是闻不到看不到任何秽气的,就算是青冥派掌教也感知不到。但是此时此刻,就仿佛是被压抑到极致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无边无际的红色絮状物,宛如喷发的山火,宛如灼目的骄阳,从掌柜的身上爆发开来。
秽气,比重六以往感知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浓重的秽气。
那秽气化作一团浓稠的絮状物,将掌柜重重包裹。而在那迷离的光影中,掌柜的身形发生了变化。
重六看不清掌柜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对面的庄承,却变了脸色。
那是庄承脸上第一次出现害怕的神色。
下一瞬,重六忽然感觉脚上一阵凉滑。
低头一看,黄色的黏菌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已经摄住了他的双脚。那些蠕动的黏稠物体开始挤压他的皮肤,迅速沿着小腿向上爬,在他的周围越聚越多。
“重六!”松明子看见了,立刻一道掌风飞来试图清除他身上的秽。可是重六的身体骤然一轻,眼前天旋地转,竟然已经被那些黄色的粘液提了起来。
那些秽物迅速涌来,一层层将他包裹,瞬间便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腔、脖子,最后闷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彻底覆顶。
可是那恶心的粘腻物质包裹的重六却诡异地冷静。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太多超出他认知的东西,进而有些麻木了,他竟感觉不到害怕。
在那些黄色东西的包裹中,他的知觉却莫名地延伸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断续的思绪碎片,从那些黄色太岁蠕动的团块中渗入他的脑海。
怨恨……
浓重的、无法化解的怨恨……
他脑中隐约知道,庄承想要用自己牵制掌柜。但重六却感觉这种被秽气包裹的感觉并不陌生。就仿佛是一种……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出生前的状态……
那些黏菌在往他的皮肤里钻,勾连出了一些被压抑住的,睡眠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于是他抓住了那些思绪的线,开始让自己的知觉从自身中延展出去,顺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黏丝攀爬、攀爬,一直攀爬到一块节点,他看到了一段记忆。
他看到了庄承,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庄承,独自一人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的脸颊青紫,一只眼睛肿了起来,身上到处都是被用棍子一类的物件毒打过的痕迹。但他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空洞无光,丝毫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她相貌平平,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睛在看到庄承的时候,是心疼万分的。
她将两个馒头塞到庄承手里,“快吃吧,快吃吧。”
庄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干粮,咽了咽口水,显然是饥饿的。但他摇摇头道,“娘,我不能吃。如果被爹发现了,你又要挨打了。”
“他已经睡了,没人知道。乖,快吃吧。吃完再背背书,免得明天他又要考你。”
重六看着庄承大口吞咽,看着芦花眼睛里含着压抑的泪,隐约猜到那些他收集到的信息表象下,有着更加黑暗的东西。
第55章 黄衣记(11)
重六的意识顺着那一根根复杂勾连的黏丝爬向另一个节点,紧接着是另一个。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形成了一张黑暗幽深的网,网着一段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悲哀人生。
十岁以前的庄承就像一颗长在危墙下的草,没有人注意过他。他总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见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观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看到那从未对他露出过好脸色的爹慈爱地把弟弟抗在肩头玩闹,他也好奇过那被人疼爱关注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着水缸里照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在何处。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过有一天父亲也会对他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
母亲芦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锚,把他这一叶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湾里,给他一丝丝安全的错觉。
庄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为哭声会引来灾祸。或是他的母亲被惩罚,或是他被惩罚。就算受了伤,就算被开水烫伤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鸡毛掸子抽打后腰,他都忍住了,没有哭过。
渐渐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不哭也会被默认成某种反抗,某种挑衅。
他十岁那年,弟弟得天花过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绝,却只有他没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哭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当父亲的脚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当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头发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