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75)
海连也有点意外,但他这会叼着匕首,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只能和对方较着劲一般沉默而无声地向上攀升,不多时,二人便抵达了巨岩下方,海连此时需要给方停澜让出半个身位,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肩背绷紧,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旁可以容纳手指的凸起,可就在他刚把力量灌入左手准备挪移的刹那,岩缝忽然发出“哔啵”一声轻响。
糟!
掰裂的碎石从指尖簌簌滚落,海连的左手霎时一空,饶是他反应极快地想要抽出匕首,整个人也因为失去平衡而不受控地向一旁歪倒。然而下一秒,他的腰后忽然多了一只手,牢稳而坚定地揽住了他并往上托去,两人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海连脑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身体的动作已经本能地挥刀出手,刀刃用力卡住了岩缝,借力再一个轻巧地腾跃,他便无声地翻上了巨岩上。
“厉害!”甲板上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发出了赞叹的欢呼。从他们的视角看去,仿佛是海连与方停澜的配合天衣无缝,直接行云流水地翻过了巨石,只有在峭壁上的两人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多么惊险的生死一瞬。
海连在巨石上站稳后,迅速转身拽住绳索用力收束,很快将方停澜也拽了上来。
之前攀岩时一直没向下看,如今从崖顶望去,不远处黑鲛号上的人群已小如豆粒,面目难辨,海连吞了口唾沫,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尤在微微发颤——刚刚如果不是方停澜及时抱住他,只怕两人此时都会粉身碎骨。他回头看向那个还与自己绳索相连的人,对方岩壁上攀了大半天,衣裳上满是尘灰,方停澜又一向注重衣冠整洁,上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掸衣裳,男人见他在一旁欲言又止,不由笑着问道:“怎么了?”
“你刚刚……”海连抿了抿嘴唇,“谢谢。”
“不客气,毕竟我和你打着吊死鬼结,你要是摔下去了我也就只能和你做一对吊死鬼啦。”方停澜嘴上开着玩笑,手却朝海连伸了过去。海连不明所以,还是向他迈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肩便撞上了方停澜的怀抱。对方身上那股熟悉而清淡的熏香铺天盖地,海连蓦地瞪大了眼。
“方停澜?”
“嘘。”方停澜摇了摇头,手指也在一分分用力,像是要将这个人嵌入身体,“让我抱一会儿。”
他现在脑子一片纷乱,需要一个拥抱来平稳心情。
只有在这种时刻,自己的本能才会凌驾于理智之上,如同宣读圣旨一般指挥着身体去做出反应。四年前为他挡枪时是这样,刚刚也是这样。方停澜痛恨这样的本能,却又明白这份本能也正是他与怀中这人的最后的羁绊。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海连衣领后的一截豁口,前几天自己在这里烙下的印记已经褪去,“如果……”他声音低哑。
“如果什么?”对方突然换了语言,海连不由一怔。
“没什么。”方停澜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我是说我又救了你一回,阁下又欠了我一份大人情。”
男人又回到了平日那副笑容莫测的模样,刚刚那两个脆弱的东州字眼仿佛是海连的幻觉。男爵皱起眉与他对视,过了半晌才扭过头去闷声道,“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不用你来提醒。”
光是他俩登上悬崖远远不够,还需要为其他的海盗们搭一座绳网梯,这活说难不难,只是麻烦,等到二人将绳网拖上来固定好时,天色已经渐渐转暗。方停澜估算了一会时间后将海连拉到一旁:“让你的大副来负责其他人吧,我和你去莫亦驻地那边看看。”
这个建议恰好是海连的下一步打算,他点点头,朝正在努力爬网的泰塔招呼了一声,便被方停澜拉着朝丛林走去。
罗谢岛地势起伏,南有悬崖,东西又有茂密植被覆盖,向来易守难攻,而莫亦人自从占领了此地,几十年来只专注于开垦北边平坦的泥地,将其耕耘得更适合种植甘蔗玉米,对如何抵御敌人反而从未上心。海连此时隐在树丛后,打量着前方安逸宁静的海上田园和寥寥守军,颇不屑地咂了下舌。
他刚想问问身边这位镇海公有什么作战计划,对方便先开了口。
“我之前……以为你会去霸占沙鬼湾。”
这话没头没尾,海连挑了下眉,“沙鬼湾不属于任何人。”
“我还听说贝伦绪也赐了你一座岛。”
海上的一切都是我的,才不需要皇宫里的小屁孩来赏赐。海连原本想这么回对方一句,但看到方停澜的目光时,他忽然把话咽了回去,“你什么意思。”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他,“那座岛太贫瘠了,只有一片浅滩,一座山洞,一片半死不活的树林,连只兔子都不见。你为什么会放着沙鬼湾不要,偏偏去占它?”
对方的声音平静,海连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你说呢。”
“我说了怕你会生气。”方停澜停了一停,忽然笑了,“既然那座岛如今是你的,那么你也应该看见了我放在上面的东西。”
第86章 罗谢岛
海连咬住下唇。
四年前距离回报海神供奉的时间将近,在陆地上憋了小半年的他终于能开着云中淑女号再次出海,等他抵达那座荒岛时,已经又是一年的新宵。水手们困顿地窝在船上打盹,只有船长一个人下了船。岛上一切如旧,一年前在山洞中堆垒的篝火依然保存着灰黑色的痕迹,当时散落的酒瓶上已经蔓起了青苔,他没有看到其他的脚印。
海连在山洞里独自过了除夕,第二天扛着自己带来的供奉回礼去了岛的另一边,他打开箱子,里面一半是酒,一半是贵如黄金的群青。他像当年一样燃起了浓烟,看瑰丽颜色从自己眼前直直腾起时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磕,才发现在灌木枝叶的掩映中也封着一个箱子。里面同样一半是酒,一半是群青,而最上方,则放着一封信。海连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红笺。
如今那张红笺就在贴身的口袋中,海连却对着方停澜摇了摇头:“……我没看到。”
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小朋友撒谎时仍旧从不看别人的眼睛。方停澜知晓对方是嘴硬,也不再继续追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男人笑笑,向后一指转了话题:“运金船快来了。”
海连回头,在晚霞中那由护卫舰环绕的大船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四五个钟头后大概就会进入罗谢岛的码头。
海连看了一圈后有些意外:“守卫好少。”
“有一半的人去接运金船了,留在岛上的人自然不多。”
海连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方停澜道,“我记得我从前也教过你,人脉越多,情报速度越快,手中的权力才能握得更牢。”
“我不像你,对权力没兴趣。”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醉心权力的人?”
“难道不是么?”海连尖锐地反问。
方停澜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维持了数天的平静在这个反问下被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海连扭过头去再不说话,而方停澜看着海连紧绷的下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要开口,从庄园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铃声。两人循声看去,从房营内正涌出一队三十人守军,迅速赶往了码头——显然那头的莫亦人也看到了他们等候已久的运金船。
海连最后环视了一遍庄园,将地形默熟在心,“准备干活了。”
“你有什么计划么?”
“既然岛上的守军本就不多,除了刚刚前往码头的那群人外,剩下的应该都应该在要塞里,你负责解决瞭望台上的人,我带人去速攻炮台。”
方停澜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会反过来安排。”毕竟潜行暗杀向来是对方所长。
“你不是还得去找那个叫丁什么的男孩么,”海连淡淡道,“给你多留一点时间找人,我怕到时候打起来刀枪无眼,误伤了他。”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当时扯的理由。方停澜心下像是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他轻轻点了下头,“好,那一会在分享战利品的时候见吧。”
“行。”海连点点头表示无异议,转头准备回悬崖招呼那帮兄弟。方停澜又叫住了他。
“这次是我的不对,向你道歉。”他低声说完,重新朝海连微笑微笑起来,“去吧,祝阁下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海连抿起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开。
而海连刚一离开,方停澜的嘴角便落了下来。
12.
等到流霞晕开了海平面,海连带来的所有人都已准备就位。这帮亡命之徒洗劫庄园起来可比海连要专业得多,只要海连为他们划出了路线,他们便能挥着刀枪直冲过去。
第一枪响起时,莫亦人还以为是谁的枪膛走火了,然而从同伴身体里迸出的血花比夕阳更红,连同着鲸骨弯刀折射的夕阳,一并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是、是海盗!!”
“为什么瞭望塔的人没有报信?!”
莫亦人仓皇抬头,才发现庄园旁高耸的瞭望塔上原本驻守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歪倒在围栏,用以示警的鸣钟上的钟坠也消失无踪。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敌人从身后的峭壁方向突袭过来,而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些作乱于波涛上的海盗们居然悄无声息地从丛林处咧开嘴角,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没有再给莫亦人惊讶的时间,第二枪,第三枪……枪声将原本宁静的庄园搅成了一锅乱粥,所有人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战局。茂盛的新苗被踩成了烂泥,原本忙作于农田中的小奴隶们眼睁睁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监工踉跄着横倒在自己面前,吓得不是四散奔逃,就是匍匐在田地中瑟瑟发抖,海连赶紧喊了一声泰塔:“找几个兄弟把这群孩子带去安全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