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41)
等到过了数日平息后才派人寻找许延的下落,并让棺材铺的伙计给他那小妾下葬。
风雪漫天飞舞,几乎掩盖了漆黑的房屋,满目一望无际的白,左贤王府中的侍卫们等雪下得小些才肯动,地上结冰滑得很,六七个侍卫抬起沉重的棺材,慢慢地向前走着。
棺材旁边跟了躬着腰,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伙计。
侍卫因为这冷天气骂了一声,扭头对伙计问道:“大人给了你几个铜板?回头到了铺子里掌柜的还要收不?”
许是天气太冷,伙计并没有拉下蒙在半张脸上的锦巾,只用手比划了一下十。
侍卫可不耐烦看他比划,“你哑巴啊?”
伙计放下手臂,闷闷的声音传来:“大人给了十块铜板,掌柜的收一半。”
侍卫肩扛着棺材,头朝他这边一探,压低了嗓门,“你给我四个铜板,掌柜的那里我替你说了,这是帮左贤王府做事,他就不会再收,你瞧瞧怎么样?”
那伙计倒也听话,点了点头,从兜里探出来铜币没有多看,便塞给了对方。
身后有侍卫看见了发笑起来,“呦,老九又在这赚酒钱了!”
一圈子大汉一齐笑了起来。
收钱的侍卫不以为然,还颇为得意地对伙计一点头,若不是扛着棺材挪不开手,还能拍一拍他的肩。
伙计抬起头一看,指着前方一块泼了水的地,提醒道:“小心滑。”
“嘿,小兄弟眼还挺尖,不然我踩上去铁定要栽个跟头。”侍卫绕了开。
后面的人打趣道:“你要栽自个栽去,可别连累了棺材一块倒了!”
一行人转过一个弯,却见不远处有一队人走到近来,纷纷不明缘由地停下脚步。
为首的侍卫厉声道:“左贤王府办事,你们是何人敢拦?”
这伙人不紧不慢地围住他们,似乎在打量着众人,紧接队伍中有人说:“拿下他。”紧接着便动作划一地抽出武器。
侍卫见此阵仗惊慌失措起来,然而不待他们反应,敌人骤然一刀砍向那个伙计!
令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眼看刀锋要将伙计劈成两截,这个小伙计站直了身形,从棺材最下面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陌刀,手上仿佛有一股犹如惊雷降下般的巨大力道,毫不客气地迎击而上,竟然直接斩断了对方的刀锋!
伙计动作不停,行云流水般将接二连三冲上来的敌人击倒,直到一开始那个声音又喝道:“你们退开!”
赫连丞的黑羽大氅在薄雪中飞扬,弯刀铿锵一声巨响撞上伙计的陌刀!
然而对方的力量之大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僵持数息便瞬间拨开他的弯刀,陌刀丝毫不留余地地直冲他的胸膛横扫!
赫连丞弯腰一避,身形向左边一转,弯刀破开寒风袭向对方的脖颈。
伙计似乎早有察觉,往右边躲闪,恰好中了他的计,赫连丞的招式骤然一变,闪着寒光的锋利弯刀自下而上刮向对方面门!
关键时刻,伙计险险一偏头,寒气逼人的刀锋几乎贴着鼻梁擦过,挑开了他蒙在脸上的绵巾,露出了男人冷峻而不近人情的面容。
伙计转瞬之间将陌刀用左手拿过,刀锋斜斜刺向躲闪不及的赫连丞,倏地划破对方的胳膊,一道血液飞散,洒落在雪地上。
一见血,惊住的侍卫们才反应过来,纷纷手忙脚乱地丢下棺材,向后方逃去。
四周的气氛紧张起来,一圈等候的敌人跃跃欲试,赫连丞抹了一把手臂上的血,正要提刀再次迎上对手时,却发现伙计显然注意力分散,目光看向一边。
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装着费连枢小妾的棺材倒在地上,棺材板根本没有用钉子封上,一倾斜歪倒在地便分散了开,露出了躺在里面的男人,因为方才的摇晃,他身上盖着的的毛毡落出棺外,一边手臂无力的垂下,犹如绸缎的长发半掩着白玉似的面容。
一时间场面有些定格,赫连丞深深皱起眉,这张面孔让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他直接愣住,“谢临泽——?”
第82章 解蛊
这个事实实在太过惊人, 可面前的景象明明白白——大昭皇帝被人装在棺材里出现在万里外的敌国北娆。
乔装打扮成伙计的许延趁他愣神,一把揪起赫连丞的衣襟,将陌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迎上众多正欲冲上来的护卫, 厉声喝道:“把你们手里的刀放下!全部退后!”
护卫忌惮着他的举动,一时迟疑没有上前, 紧接着赫连丞回神,完全不顾惜性命, 毫不犹豫地扬声命令:“不要放下刀!抓住棺材里的人!”
许延刀锋一紧, 在对方的脖颈划出一条细细的口子, 神色紧绷地看向已经被护卫抓住的男人,谢临泽还陷入在沉睡中,眼睫紧闭, 对四周的情况一无所觉。
看到他落在他人手里许延一刻也无法忍耐,当即怒不可遏地用北娆话喝道:“放下他!不然我就杀了你们皇帝!”
赫连丞一挑眉锋,脖子上还流着血,“在你动手之前, 他们就会先杀了谢临泽。”
细雪漫天而下,两方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护卫们抓住人质重重包围住许延, 赫连丞观察着对面的男人,沉思了数息,接着意味深长地说:“他是不是已经完全被佛罗散侵蚀了五感?”
许延浑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危险起来,既然对方已经识破, 他并不打算掩饰,压低了声音,字字森寒,“拜你们北娆人所赐。”
“话可不能这么说,佛罗散一事我的确有所耳闻,可并非是我所谋,也不是我所为。”赫连丞摊开手。
“我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许延挟持着他,目光转向被护卫抓住的谢临泽,“再说最后一次,放下他!”
那明晃晃的刀随时可能在赫连丞的喉咙上开个口子,四周的护卫紧张地盯着对方的举动,握紧了刀剑,严阵以待。
“你就是杀了老子也跑不出北娆。”僵持片刻,赫连丞说,“这样,你松开我,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两人。”
这话听起来没有半分可信度,许延嘲讽地勾了一下唇角。
赫连丞想了想,再加筹码,“你来这里隐藏身份藏身在左贤王府,是为了替谢临泽解开佛罗散吧?我告诉你,他救不了谢临泽,那佛罗散本来就没有解药,只有王宫里的巫医可能会有办法。”
“你怎么证实你的话?”风雪飘起,把一圈人的衣袂卷得猎猎作响。
赫连丞也不犹豫,直接命令道:“把人还给他。”
护卫却忧心忡忡地道:“可王上……”
“给他。”
高大魁梧的护卫抓住谢临泽的后衣领一步步上前,警惕地盯着许延的动作,把提在手里的人交了出去。
许延见此顿了顿,随后松开赫连丞,把陌刀甩手插.进雪地里,接过谢临泽把他抱了起来,一边臂弯托住他的膝弯,怀里的男人几缕鬓发散落,下巴瘦尖,对外界的变化完全没有一丝感知。
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护卫们如壁垒般立着,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寒风凛冽呼啸,夹杂着细雪飞扬,许延回过身,目光如冻结的霜雪,“你打算出尔反尔?”
对方的身前已经挡有一圈护卫,若是他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就会被一拥而上拿下。
赫连丞抱着手臂和他对视,“不,老子当然说话算话,只是我可没有答应让你们两个离开北娆,你现在要随我进宫。”
许延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护卫们没有得到命令没有妄动,领头的护卫看向赫连丞,他放下手臂,面上露出一丝恼怒之色。
眼看就要发作之时,许延停下脚步,弯下腰捡起棺材里的毛毡盖在怀里的男人身上,看向不远处的北娆王,“还不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两人的身份完全暴.露,还惊动费连枢,再想逃出北娆已是不可能,不如跟赫连丞进宫看看能否解佛罗散。
在一行护卫的带领下,许延抱着谢临泽迈进了这座黑岩累砌的森严王宫,接下来的几日里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侍卫跟随在后,能让他忍耐下来的原因是,赫连丞答应让巫医来替谢临泽诊治。
看着一群犹如枯木般的老人包围了躺在石台上的男人,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许延烦闷地皱紧了眉,深觉这伙人神神叨叨,在经过交涉过后,传信出去让搜罗药材的周垣尽快回来。
他回神一扭头,便看见其中一个巫医在剥谢临泽的衣袍,当即青筋一跳,单手抓住对方一把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旁边的侍从们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把人扶起来,剩下的一圈巫医们立刻见此叽里呱啦的叫嚷起来。
许延的北娆话也是以前经商走南闯北学下来一些,但并不是很熟,尤其是当先帝去世,两国因此断绝货物贾贸往来,更是生疏不少,这会儿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刺得耳朵疼。
这时赫连丞打开木门出现在石室里,四周立刻安静了,他那身黑羽大氅已经脱了,只穿了一件修身的左衽窄袖长袍,一缕弯曲的鬓发落在眉角的疤痕上。
“他们只是在查看谢临泽的蛊毒而已,这些巫医一辈子专研此道,论医术不比你们中原人差,你可以尽管放心。”
赫连丞朝巫医们点了点头,对方颇为不满地念叨着什么,继续手上的动作,揭开石台上男人的衣襟,让他整个上半身裸.露在寒冷的石室中。
“让你的手下再添两个炉子送进来。”许延站在一边说。
赫连丞不以为然,“不都一样?反正他感觉不到冷暖……”
许延偏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虽然我很想跟你打一架,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时候,别以为老子怕你了。”他对侍卫比了一个手势,在侍卫走出去后看向石台,啧啧有声,“你叫许延是吧?难怪你把皇帝看得这么宝贝,他看起来的确很……”
许延的脸色彻底黑了:“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
赫连丞十分不能理解,“老子说什么了?男人说这点事儿怎么了?别告诉我你看待他不是那种关系?老子的两只眼还没有瞎。”
许延的脸转向谢临泽那边,根本不搭他的腔。
静了半晌,赫连丞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哎我说,你不是还没得手吧?”
许延不说话,另一边有侍卫开门进入石室,放下两个炉子,随着温度上升,那股仿佛浸入骨髓的寒冷逐渐消失。
赫连丞见对方阴沉的面色,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还真的没有得手?你是不是那里有毛病?”
许延攥紧了拳头。
“诶诶你他娘的别动手!当心老子把你们两个关起来,咱们北娆人民风开放,哪像你们这么古板,不过说真的。”赫连丞摸了摸冒着青胡渣的下巴,“我实在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搞到大昭皇帝的?”
许延总算出声了,话里充满了嘲讽,“的确不像你们北娆人,若不是前几十年通商来往,移风易俗,恐怕你们今天还是看见了个洞,就走不动路吧?”
赫连丞闻言反而大笑了起来,“你那是没尝过滋味,我这宫里三十几个美人,要不要送你一个试试?”
许延不耐烦地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来看看谢临泽这毒还有没有救。”赫连丞静了一会儿,又耐不住地开口,“我告诉你兄弟,他这不还没有醒吗?我跟你说就趁这个机会……”
“给我闭嘴!”许延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腔里冒出来,想照对方的面门来上一拳,这时屋里又响起声音打断了他。
只见巫医们检查完,为首的老人翻着厚重的羊皮纸卷,跟他们谈论起来,有人转头在药柜那里翻找着材料,又有人拿个一个杯子,持锐器划破了谢临泽的手指,让血液滴进杯中。
“他们在说什么?”巫医的话太过晦涩,许延听的不太明白。
“破解的方法。他们要重新炼出佛罗散,先在旁人身上试试可行性,再在谢临泽实施,不过他身上的蛊毒残留太久了,不好办啊。”赫连丞叹了口气,“我从大牢里提两个死囚过来试试。”
咯吱一声,木门又开了,一个侍卫探头道:“王上,左贤王求见。”
赫连丞挑了挑眉,向外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看向许延,“放心,我不会去见这位居心叵测的左贤王,今天难得没有下雪,我去找我的美人儿聊聊心,你可不要在宫里乱走动,当心刀剑无眼。”
许延扫了他一眼,目光继续放在谢临泽身上。
赫连丞颇感无趣,撇了下嘴转身离开。
转眼半个月过去,周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发出几封信都没有回音,而昼夜轮流研制佛罗散的巫医出了成果,根据他们的说法是用子蛊吸去谢临泽身上的成年累月的残毒,再用母蛊诱出子蛊便是大功告成。
许延虽然对这种方法存疑担忧,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将谢临泽从这种无知无觉的状况挽救的机会,他只能悬着心脏接受。
等到子蛊吸完了谢临泽身体里的残毒,巫医割开了他的手腕,原本细小一线的子蛊变成了一个蠕动的血虫,在母蛊的引.诱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它沿着男人的手臂向下爬去,临到出口,还有些不甘地回缩着。
许延看着这一幕,感到呼吸有些艰涩,好在子蛊冒出一个头,被眼疾手快地老巫医抓住捏出,将子母蛊放在石盒里关上。
一圈子巫医们便向外退去,旁边赫连丞说:“看来谢临泽马上就会醒了。”
许延在石台边等待着男人醒过来,对方面容沉静,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呈现出失血般的淡色。
他皱了皱眉,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牵起谢临泽的手腕诊脉,虽然他医术并不精湛,但也能明白现在的男人脉象极其虚弱,再试了一下他的呼吸,发现其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到不到。
许延放下他站起身,看向赫连丞,目光冷锐至极,像是刚饮过血的刀子,“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丞看了看谢临泽,又看了看他,挠了挠下巴,讪讪笑道:“要解开佛罗散九死一生,这不,有意外不是很正常吗?毕竟那几个用来试解的死囚都没能活命……”
许延抿紧嘴角,一步步地走向对方,旁边的侍卫看出来不对劲,连忙上前拦住他,“不得放肆!”
然而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弯刀,将对方一脚踹开,刀尖指向赫连丞,“你和费连枢商量好了?你告诉他暄和帝在北娆了?!”
不光四周的侍卫紧张起来,就连巫医们都又开始叽里呱啦地叫停,赫连丞背着手,看着刀锋神色沉淀下来,“商量什么?你在左贤王府潜伏的这些时日知道一些什么?”
“比你想象得要多。”许延扫了一眼四周逼近的侍卫,“我知道他对大昭心怀仇恨,意图挑起事端引发战争,我还知道他手握大权,对你有不臣之心。”
“当初给谢临泽下佛罗散的人,是费连枢的弟弟,费连一族的确对于大昭的仇恨至深,他有不臣之心应该是我的敌人才对,你怎么就肯定我和他共谋?”赫连丞歪了歪头。
许延冷道:“大昭和北娆从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仇恨太多了,国仇面前不臣之心算什么?”
赫连丞闻言朗声大笑,“国仇又算什么?许延,你且看看北娆,你看到了什么?连年大雪荒芜薄收民不聊生,北娆怎么吃得起战事?男人一打仗,女人崽子全饿死,还哪里来的国?”
紧接着,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至极,喝道:“拿下他!”
下一刻四周的侍卫齐齐扑上,许延握着刀脊极快地两三下斥退迎面两人,后方风声一起,他矮身横腿一扫,呯地将侍卫放倒,动作间势如破竹,直接朝赫连丞横扫而去,将刀锋挥向对方的胸膛!
与此同时,赫连丞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反而带着棋逢对手的畅快笑容,匕首滑出袖袍,叮地一声响,在掌中转动一圈,狠狠地刺向许延的脖颈!
两个人的动作都是毫不留情,一击致命,这时身后的巫医们急慌慌地叫嚷起来。
赫连丞一愣,许延隐约听见有“醒了”的字眼,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动作,刀锋堪堪停下死穴之前。
许延回过头,两个人看向石台。
石台上的男人正撑着胳膊坐起身,一头流水般的长发披在肩膀和身后,他和满屋子粗糙灰暗的北娆人相比,未免太像一件昂贵的瓷器,就怕稍稍一碰便碎了。
第83章 醒来
他的动作很慢, 长期的沉睡让他的身体变得异常孱弱、力不从心,石室里安静至极,就连那伙巫医们都屏住了呼吸,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 面容如同白玉无暇,嘴唇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鼻梁挺拔,鬓角乌黑, 修长的眉锋如墨笔写意勾画, 生出难言的隽永意氲来。
而让许延和赫连丞惊讶的是, 男人的瞳孔变成了完完全全的血色,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临泽?”许延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对他醒过来的惊喜在一瞬间变成了跌落谷底的错愕。
谢临泽并没有说话, 也没有看对方,而是麻木地看向巫医们手里的石碗,里面装着还在蠕动的子母蛊。
他的样子完完全全是被佛罗散控制住了,根本无法辨清四周的人影, 只被子母蛊所吸引。
在许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赫连丞笑了起来,刷地侧身脱离了对方的刀锋之下, 身形一转立在许延的背后,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对巫医命令道:“把蛊虫给我!”
许延顿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赫然而怒:“你敢——!”
赫连丞不以为然, 手中短刃锋利,“风水轮流转啊,你最好不要动,毕竟刀剑无眼,在佛罗散的面前见血了,你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
许延僵硬起来,他倒不是怕和对方以死相搏,而是怕谢临泽的佛罗散再度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