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今天想回家(16)
看着卓凌全无防备的天真笑容,他每一日都如遭酷刑备受煎熬。
今夜若可以为卓凌换血解毒,他便能坦坦荡荡地向卓凌赎罪,让卓凌容许他们从头来过。
这处山谷很好,这座小院很好。
后院的种的蔬菜很好吃,卓凌还想养几只鸡,一条狗,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这些日子,江淮渡一直在服药,他把解药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至于口中永远苦涩无味,连碗鱼汤都炖不好。
想起卓凌嫌弃的眼神和皱巴巴的小脸,江淮渡轻轻笑了。
烟鸟山四面山峰升起磷火,是手下传递给他的安全信号。
江淮渡回头走向小院,脚步轻快,心情急切。
猝不及防间,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从天而降,朦胧月色中露出卓凌清秀愤怒的小脸。
江淮渡心头一跳。
糟了!
烟鸟山里的夜色比水还要温柔。
江淮渡站在这样一片温柔烂漫的秋风中,心如鼓擂,手足无措,头皮发麻得像在等待酷刑落下:"卓凌……"
卓凌眼眶红了,恨恨地喊:"骗子!"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准眼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江淮渡急急忙忙上前追赶:"卓凌!卓凌!"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当惯了宫城高楼阴影中的侍卫。他轻功极好,在黑暗中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江淮渡苦笑着一路飞奔追在后面:"卓凌,你听我说,卓凌!"
煜煜月色中远远传来卓凌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听,骗子!"
卓凌知道自己傻,他太傻了,江淮渡总有一万种办法把他骗得团团转。
于是他干脆不听不见,再也不让那个大骗子有一点机会。
江淮渡心里发苦,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小呆子轻功太好,在树林间就像只轻盈灵活的猫儿一样,找都找不到。
江淮渡只好试图再引卓凌说话,故意说:"小呆子,烟鸟山中机关重重,到处都是烟鸟阁昔日留下的暗道。你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可就出不来了!"
卓凌在树叶沙沙中怒气冲冲地喊:"反正烟鸟阁也不归你管了!"
卓凌听着江淮渡这幅漫不经心的语气就觉得心口疼。
江淮渡一点都不在意的,一点都不。
如今他们之间的情愫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可江淮渡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逗一只离家出走的宠物。
卓凌带着哭腔喊出那句话,顿时就委屈得跑不动了,蹲在树枝上缩成一团,忍着不许泪水掉下来。
微风吹着树叶,细碎的沙沙声温柔地拂过耳边。
卓凌坐在树上,哄着眼眶等江淮渡追过来。
可很久很久以后,江淮渡才在微风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卓凌,对不起,我弄伤你了。"
燕草跟了他十年,事事妥贴,面面周全。为他受过重伤,遭过酷刑。
可那样一个人,也是武林盟派到他身边的卧底。
江淮渡想要活着,就要给身边所有人,都预设一个最坏的结果。
若非如此,他坟头的草早该比卓凌还高了。
可这些痛苦的源头,是潜龙谱,是他的血脉,是天下杀不尽的贪婪人心。
不该强行让卓凌理解,更不该让卓凌去承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告诉卓凌,他有多后悔,他能做出多少赔偿。
风还在动,树还在动。
江淮渡站在片片落叶中,任枯叶和月光拂过他的身影。
卓凌蹲在树枝上,红着眼眶,一点一点抬起头。
时间过了好久,启明星都从东方移到了中天。
卓凌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为自己,是为江淮渡。
他太笨了,傻乎乎地活着,傻乎乎地服从命令,蛮牛似的朝自己认定的事上撞,撞的头晕眼花才肯回头。
可江淮渡不能犯傻,一点都不能。
他身边的人,有的在算计他的权柄,有的在算计他的血肉。他生下来,这辈子就活在斗争的漩涡中,不能像卓凌这样傻傻的,过吃饱睡足就好的小日子。
卓凌眼睛疼,泪水掉在了地上,轻轻地"啪嗒"一声,脆脆地没了。
江淮渡放轻脚步,悄悄来到卓凌蹲着的树枝下,抬起双臂,仰头轻声说:"小呆子,下来,你还怀着孩子呢?"
枝叶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小呆子,你看着我好不好?"
卓凌别扭了一会儿,小声说:"你是个大骗子。"
江淮渡被噎着心口一堵,斩钉截铁地说:"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卓凌抱着自己的小肚子,透过摇曳的枝叶,看到了江淮渡的脸。
那张温柔英俊会骗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青黄的假皮,看上去丑丑的有些滑稽。
卓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连脸都是假的。"
江淮渡抬手把那张面具撕了下来,撕的太急有些痛,他"嘶"地一声痛叫,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卓凌慌忙问:"江淮渡你怎么了?"
江淮渡苦笑着摆摆手:"没事,只是……只是夫君我,恐怕不如以往英俊了。"
他缓缓松开捂住眉毛的那只手,抬头看着卓凌笑。
那张英俊的脸在月色下风度翩翩分外迷人,只是左边眉毛被撕掉了半截,显得可怜又滑稽。
卓凌"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淮渡张开双臂:"下来吧,树上风大,你怀着孕别乱跑。"
卓凌坐在树上,难受地小声说:"江淮渡,我笨,你别骗我了好不好?"
江淮渡心口都疼得哆嗦了,他说:"我不骗你了,小呆子,你别跑。"
卓凌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乖乖掉进了江淮渡怀里。
江淮渡满足地叹息着抱了个满怀。
卓凌说:"我听到你和那个小姑娘说话了,我的毒怎么还没解完?"
江淮渡轻轻一笑:"我骗她的,你体内的毒已经清理干净了。"
卓凌茫然地瞪大眼睛。
江淮渡抱着他说:"跟我来。"
卓凌稀里糊涂地被江淮渡带着来到了一座峰头上。
这里地势高峻视野开阔,山谷中的小溪院落一览无余。
卓凌坐在大石头上看着远方:"江淮渡,你又在欺负谁?"
江淮渡递给他一包核桃,坐下来开始一颗一颗捏开,挑出果仁喂进卓凌嘴里:"我倒希望,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卓凌吃着核桃仁,茫然看着远方的山谷。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今夜守在烟鸟山的人,都是碧丝亲手带出来的。我告诉她,今夜若换血之事受扰,你我都会经脉爆裂而亡,让她一定要万分小心。"
卓凌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味儿来了,呆呆地看着江淮渡:"你……你怀疑那个小姑娘……也会害你?"
江淮渡低头苦笑一声:"但愿不是。"
他太怕,太不安。
如果他决定让卓凌回到自己身边,就一定要先排除掉身边所有的隐患。
碧丝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一直留在他身边,就像他的亲生女儿一样。
如果……如果碧丝也有问题,那对于他来说,也着实有些心痛了。
卓凌扯了扯江淮渡的衣袖,小声说:"江淮渡,你是不是很害怕?"
江淮渡怔了怔。
卓凌说:"你很怕别人骗你,伤害你,你太害怕了,就会选择先去害别人。"
江淮渡有些狼狈地摸了摸自己缺掉的半截眉毛。
卓凌喃喃道:"我也很怕,但我怕别人嫌我笨,嫌我没用。"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清秀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月光里一颤一颤,有些落寞,又有些委屈。
江淮渡轻轻地把小呆子抱进怀中,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不笨,小呆子,你是这世上,看得最清楚,最通透的人,你什么都知道。"
一夜清风徐徐,核桃壳落了满地。
卓凌发了个哈欠,眯眼看着东方天空的鱼肚白:"江淮渡……"
江淮渡摸摸鼻子,说:"嗯。"
卓凌说:"你输了,碧丝乖乖守在外围,一宿都没睡。"
江淮渡说:"嗯。"
卓凌说:"江淮渡,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会让别人伤心的。"
江淮渡说:"我给她买新的胭脂水粉,耳环簪子。"
碧丝在山上蹲了一宿,一双大眼睛红彤彤地布满血丝。
她看到江淮渡走出来,立刻欢喜地迎上去:"主人,成了吗?"
江淮渡摸摸她的头:"没事了,你好好睡一觉,然后去镇上逛逛,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
碧丝点点头:"我去看看主人定的婚服做好了没。"
说着连蹦带跳地一溜烟不见了。
卓凌从树枝上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江淮渡:"什么婚服?"
江淮渡张口就要现编一串谎。
卓凌气鼓鼓地瞪着他。
江淮渡摸摸鼻子:"我……我早就找裁缝订下了这套婚服,这几日来见你肚子大了,就让裁缝又拿回去改了腰。"
卓凌脸红了,又钻回了大树里,任凭江淮渡怎么叫都不出来。
江淮渡叹了口气,蹲在树下揪树叶:"小呆子,你再不下来,这棵树可要被我薅秃了。"
卓凌轻盈地跳下来,皱着细细的眉毛站在江淮渡身后。
江淮渡回头要抱他,卓凌躲开了。
江淮渡心里一紧:"怎么了?"
卓凌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点不对劲儿的事:"真正的容太医去哪儿了?"
江淮渡摸摸鼻子:"咳……"
卓凌瞪大眼睛:"你……你不会是……"
江淮渡说:"那老太监脾气臭的很,我让人把他灌醉,关在池月酒庄了。"
卓凌:"……"
江淮渡说:"我这就派人把他放了。"
卓凌扭头跑到小菜园里,拎着小水壶给他的小白菜们浇水。
江淮渡乖乖跟在他身后施肥。
卓凌有些气闷:"皇后娘娘说要让孙大夫过来,怎么又派了容太医,是不是你又暗中搞鬼了?"
江淮渡不敢再扯谎,连忙全交代了。
孙鹤白与卓凌太过熟悉,若是假扮孙鹤白,第一眼就要被卓凌看穿了。
于是他故意把怒气冲冲的魏青槐引到京城给孙鹤白找麻烦,两位神医忙着互相清理门户,沈桐书不得不另外安排了为卓凌诊治的人选。
江淮渡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交代地明明白白,可卓凌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卓凌说:"就这样了?"
江淮渡苦笑:"再也没有其他后手了。"
卓凌低着头,别扭了一小会儿,轻声说:"我曾经在暗影司呆过很多年,奉皇上之命服侍在皇后娘娘身侧。皇后娘娘待我很好,我……我很担心他,可我不会再回去了,江淮渡……我……我……"
卓凌抬起头,小小的菜园子满目苍翠,热闹喜人。
这就归隐山林,平安宁静的日子,让人心中不由得升起满心的欢喜和满足,温暖得不想再离开。
卓凌轻轻说:"江淮渡,我把我的一生都告诉你,你也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烟鸟山并非什么巍峨险峻之处,这里山也缓缓,水也缓缓,飞鸟轻轻掠过树梢,枯叶落下的姿态也不紧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