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痕震惊:“怎么会?不是算过的,百姓的存粮加上朝廷的救济,就算是难了点,但至少撑到入冬是没问题的啊。”
颜喻摇头,心事重重道:“那是最理想的情况,先不说灾荒之前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粮,光是赈灾的粮食,一路运送过去,真正到灾民手里的,定然也十不存一。”
官员贪污,靠克扣赈灾粮发国难财的事件屡见不鲜,林痕不是不知道,可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堂而皇之,难道就仗着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半会儿拿他们没办法吗?
林痕越想越愤恨,问:“既然知道是沿途的官员动了手脚,那可否彻查,让他们把吞进肚子里的都吐出来?”
颜喻捻着信纸看林痕,回答:“自古以来,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官员贪污互惠之事屡禁不止,他们之间早已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彻查,谈何容易。”
林痕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接受。
因着少时的亲身经历,他最懂食不果腹的痛苦,也深知身处其中是何等的绝望。
存亡之际,百姓将希望寄予官员,祈求救助,可那些被他们看作衣食父母的为官者,却借机从天灾苦难中攫取利益,贪得无厌。
林痕手心收紧,手背攥出青筋,他不甘地问:“难道只能任由他们如此吗?”
察觉到林痕语气中过重的情绪,颜喻转过头来,就见林痕垂着睫毛,神色黯然不甘。
他有意宽慰两句,可事实摆在面前,纵使描绘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什么,思及此,便歇了心思。
恰在这时,房门被敲响,是容迟,颜喻端正神色,让人进来。
容迟显然也已收到消息,进门时一脸凝重,还没站定就急忙开口:“颜喻,我给你说,那——”
声音在看到一旁的林痕时戛然而止,颜喻看过来,他便说:“颜喻,我是来同你告别的,随便说些体己话。”
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傻子也能听出来是要赶人的意思。
颜喻只好捏了下林痕的手:“你去转告刘管家,让他今晚不用为我准备饭食了,然后趁天色还早,回宫去吧。”
林痕本就不喜容迟,如此一来,厌烦更甚,心中还有淡淡的委屈,只是他面色依旧平静,识趣地应下,离开。
等确定人走远,颜喻才开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和你料想的一模一样。”容迟朝颜喻比了个大拇指,“粮食一路过去,沿途官员多多少少还知道收敛,只克扣了一成左右,可粮食从西北那几个郡县走过一遭后,连三分之一都没剩下,若是以前,我真不敢相信那群老头子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正常,若是以前,他们就算贪,也绝对不敢贪这么大的数目,"颜喻神情淡淡,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惊讶,“现在若不是江棣明里暗里逼他们交粮,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做到这一步。”
“我让你查的赋税问题呢,可有眉目?”颜喻又问。
“基本上差不多了,从江棣到封地之后,当地百姓每年上缴的公粮增了小半成,并不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可就在四年前,缴纳的税粮直接翻了一番,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却又碍于威压只能听从,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几年老百姓入不敷出,本就活得艰难,家中没有存粮,摊上旱灾也才格外难熬。”
颜喻沉吟一番,说:“也就是说,那个铁矿,是在四年前发现的。”
西北多荒地,即使开垦出来收成也并不理想,江棣既然要挖矿私造兵器,定然要供养劳动力,钱财可以耍赖不给,但粮食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江棣缺粮,就只能往下压榨,增收税粮是一来源,另一来源,便是西北各郡县官员年年的上供了。
俗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官员供出去的粮食,追根溯源还是来自百姓。
可今年偏偏大旱,土地没有收成,官员压榨不出来粮食,可江棣又要得紧,他们没有办法,便只能铤而走险,从朝廷下放的赈灾粮里挖。
颜喻思索着,将江阳城郡守请粮的奏章批红,扔到一边。
容迟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展开递给颜喻:“喏,那帮蛀虫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颜喻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和他料想的差不多,都是一群拿钱求官的混账玩意儿。
大庸选拔官员的制度并不完善,早年更是混乱,甚至盛行过一段时间的买官风,后来虽已被先帝明令禁止,但因原本的官员已成体系,便没往前追溯,让这群钻了空子的人继续兴风作浪。
没想到,时隔多年,此事的弊端一显现便是致命的。
颜喻抬头,和容迟对视一眼,道:“我稍后便会召群臣进宫讨论下派第二批赈灾粮的事,粮队送往西北,少说也要十八九日,你可有把握完成我们的计划?”
容迟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立刻动身前往西北,虽不能保证,但一定会尽力。”
“好。”颜喻点头。
容迟临走又想起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颜喻,没忍住问:“你和你的小男宠,吵架了?”
颜喻摇头:“没,怎么这样想?”
“我进来时看他有点不对劲,那小孩一直都沉得住气的,今儿竟然目露凶光,格外不忿,就差把愤怒都写脑门上了,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我们计划了,然后和你据理力争大吵一架了呢。”容迟说。
颜喻正准备出门,闻言动作一顿。
他们的计划——早在知道江棣手下有私矿的时候,他与容迟就已经着手准备扳倒江阳王了,可惜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直到这次天灾。
一月前送出去的第一批粮,他早就知道不可能顺顺利利交到百姓手上。
因为粮队走得慢,防守松,绕路多,这桩桩件件,都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因为他需要证据,需要拿捏住能彻底按死江棣的把柄。
至于后果,大旱至今,死伤近千,往后二十日,情况只会更严重。
林痕若是知道其中有他纵容——颜喻想起就在刚刚,林痕满目愤恨的样子,只觉头疼。
容迟恍若未觉,只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总得和他讲明白,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吧。”
颜喻却摇头,说:“他不必知道。”
第37章 “我心悦你”
直至回到住处,林痕心中郁结依旧没有消散。
他恨贪官无度,更恨自己无能。
这股无力感在心底翻涌蒸腾,林痕垂首坐在桌旁,任由其一寸寸侵蚀全身血肉,钝痛传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
毕竟早已习惯。
林痕缓慢抬首,环视周身。
房屋老旧,内里空荡,一根劣质的蜡烛在手边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光亮,给房中的陈设添上一层暗淡的黄。
房外是逐渐浓稠的黑,万籁俱寂,每一丝微弱的声音都被放大,他听见风吹动窗纸的声音,还有时不时的虫鸣。
破败却安逸的环境,他以前觉得已经足够,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让他感到恐慌。
林痕想起颜喻,这个时间,那人往往在书房。
房中的蜡烛应该已经燃了大半,烛泪滑落,在底座堆积、凝固,颜喻垂着头,执笔批阅奏章,烛光会发散出淡淡的暖黄,浸润到他平静的眉眼中。
这样的画面,总会定格很久,直到某根蜡烛燃尽熄灭,光线变暗,颜喻才会后知后觉时间过了良久,抬起头,捏捏鼻梁。
然后命人换上新的蜡烛,继续伏案忙碌。
是的,颜喻这段时间格外忙。
朝廷内外,皇宫上下,几乎所有的事都压在他肩上,颜喻不能怠慢,每天都忙到很晚。
他时常陪在颜喻身边,知道那人睡得越来越晚,身形也渐渐消瘦。
明明才几个月的时间,颜喻却已经染了好几次的风寒,病症来得凶且急,再严重也要拖着病体处理政务。
他比所有人都心疼,也比所有人更无可奈何。
想帮忙,却处处是禁区。
这段时间,让他比任何时候更清楚自己的身份,颜喻身边的所有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和作用,唯有他,只是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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