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却盯着他,像是撕下画皮的凶鬼。
吴兴海浑浊的眼睛直看向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下一刻,他的额头猛地磕向地面。
“殿下不可!您多日筹谋布局,而今只差此一步!若孙白被安平侯所杀,殿下的大局,毁于一旦啊!”
——
赵璴的布局,从圣莲教事发的那一日起,便步步为营地算到了今天。
圣莲教事发,表面是暴民动乱妄图改朝换代,但实则是京中以桑知辛为首的江南党官员与江南地方官吏蛇鼠一窝、积弊至今的成果。
江南从来都是桑知辛的版图。
他是江南出身的寒门权臣,是江南众多官员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他多年来提拔了许多乡党,在江南养蛊似的,将那些官员养成了他汲取无度的根系。
江南各镇贪腐不是一日两日,去岁江南洪涝,便是他们层层盘剥,发了一通国难的大财后惹下的乱子。
赈灾的银子从上京送到江南,再经由江南的官吏步步进贡而上,最终重新回到京城,流入了桑知辛那一脉官员的口袋。
诸如才从江南调入京城的盐运使邱朔,便是靠着去岁的盘剥与贿赂,一步登天地升入了上京。
而所谓圣莲教,也不过是江南一帮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百姓。
从江南到京城,早被江南官吏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当地官员到京中钦差,卖官弼爵、相互庇护,都是饮他们血肉而活的伥鬼。
他们想以性命与伥鬼相搏,但微薄的性命却换不来他们想要的公平。反倒他们这样作乱的贼子,可以搅乱那片巨网下的深潭,替那些人抹平许多做不干净的糊涂账。
但恰好,赵璴早谋算着要割裂这张网。
他自幼深谙女红之道,知道只要是网,就不会没有线头。
他揪住的那个线头就是苏州知府冯翰学。
去岁他靠着楚氏商号涉足了船务,又花银子养了一批私兵,恰能靠着漕运散布人手耳目。
这些人带回了消息,让他知道是冯翰学侵吞了灾款,靠着邱朔的路子搭上了何弘方,从而攀上了桑知辛一脉京官。
而这些江南的赈灾钱款,也换来了他明年考校高升的承诺,更让桑知辛亲自派人南下江南,替他抹平闹出的乱子。
桑知辛的计划本是万全的。
但他实现计划要有一个前提,便是所有的对手都是守规矩的人。
但恰好,赵璴从不守规矩。
顺着运河南下而去的私兵协助圣莲教活捉了冯知府,让他们逃出生天,又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他们收到了赵璴经由元鸿朗的手寄来的、来自京中大官的密信。
密信上说,冯翰学的活口,可换他们荣华富贵。
这些人当即带着冯翰学北上,一路风平浪静,全因着赵璴的人暗中协助。
一切皆在赵璴的谋算里。
这些人很快就会都落在赵璴手中,成为他割断那张巨网的利刃。待他设计让他们出现在鸿佑帝眼前之时,便会击碎鸿佑帝与桑知辛之间牢不可破的信任。
但是,今晚却在赵璴的计划之外。
孙白不信任给他递信的大官,率先派了一队手下入京查看情况;方临渊则正在城门之上,恰撞上了孙白手下的那帮教众。
赵璴搁在膝头的手,不知何时冰凉一片。
他逐渐收拢的谋划,是处处刀光剑影的杀机。他手下养的那些人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刀刃。
方临渊……
他的眼前像是看到了一匹纵身而去的鹿,意气风发地跃进深不见底的丛林,却不知里头虎狼环伺,皆是他布下的陷阱。
他会伤到他。
面前的吴兴海猛力地磕头,让他别忘了多日来的计划,还有牵扯在计划中的、数量庞大的朝廷官员。
可赵璴却只看得见那只鹿回头的时候,一双温驯而不谙黑暗的眼睛。
“方临渊若有分毫闪失,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赵璴耳中听不见他的恳求,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之中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
方临渊纵马入了夜色当中。
他要抓住他们,抓活的,还得是全部。
早在他命守城卫兵们上前追赶时,心里便已有了打算。此时夜色已深,那几个教徒潜入黑夜里,但身后却是紧追不舍的卫兵们,高举火把,宛若指引的明灯。
方临渊则领着几骑轻骑,循着火把移动的方向,不动声色地从旁侧包抄而去,宛若拖曳在那几人身侧的、无声的影子。
而渐渐的,那一群星火一般的卫兵似乎脱力,逐渐追赶不及,越落越远了。
一刻钟后,他们消失在周围,只剩下那群逃亡的教徒,以及暗中形影不离的黑影。
他们果然放松了警惕。
看到身后没人再追,他们渐渐慢了下来,松了口气。接着,他们引着马匹换了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朝那个方向赶去。
果如方临渊的计划。
若身后有人追赶,他们绝不会引狼入室。但若甩开追兵,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去,将情况报给首领。
方临渊不动声色,从旁侧的卫兵手里取过了他的弓箭与箭囊。
“将军……”递弓箭的那个卫兵终于与方临渊有了交流,他压低声音,看向方临渊的神色有些犹豫。“我们这是要跟去哪里?”
“营地。”方临渊言简意赅。
那人一惊:“可是将军,我们只有十个人。”
却见方临渊一边在夜色中纵马,一边抬手将箭袋负于身后,说道:“他们逃亡到京郊,带不了多少人马。”
“可他们都是叛军……”
“若怕了,现在就可以回去。”方临渊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卫兵当即闭上了嘴。
“顶多二三十人,对付得来。”方临渊说道。“他们都是遁逃至此的,比谁都想活命,又不知我们的人数,被围攻后比起反抗,定然更会逃跑。你们在此,要负责的就是不要放走一个活口,也不要误杀任何一人。”
“是!将军!”
约莫又跟了一刻钟多的样子,他们前方出现了一片微微泛绿的麦田。麦田尽头是片农家小院,此时里面漆黑一片,像是主人家已经睡下了。
那几个骑马的教众停在了小院的门前,不动声色地入了院中。
方临渊微微凝眉。
这群人想必是抢占了一户农家院落,若他没有猜错,今天作为人质驱车入城的就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
这群人堂而皇之地入城,想必是窃取了这户人家的身份,若真如此,不知这户的老弱妇孺如今是死是活。
方临渊在远处的丛林中下了马,熟练地将这十个卫兵散布到院落四周的出口附近,自己则背起弓箭,在夜色里纵跃几番,停在了这户人家院落附近的盲区。
很快,不过片刻,这片院落的几个门外便出现了人影,是守夜放哨的。
他们才在城门前被识破了身份,这夜正该是紧张戒备的时候。方临渊大略数了下守夜者,总共也不过这些人,想必院落中的,顶多也就三十个人。
他放下心来,抬手对周遭的卫兵打了个信号,示意他们按照自己方才的安排,有序逼近这座院落。
待到潜伏的卫兵们借着麦田与草木的遮掩,围拢到院落周遭数丈之外后,方临渊抬手,示意他们原地待命。
下一刻,他立于树后,挽弓搭起箭来,瞄准了小院的门前。
寂静的夜色里,破空之声倏然响起。
而在门前执夜的其中一人,当即被射穿了咽喉,刹那没了呼吸,径直倒地。
营地里当即爆发了慌乱的呼声。
方临渊复又挽弓,瞄准了院内的方向。
守夜的必定不会是逆贼中的核心人物,他性命可作点燃草堆的火种,让火焰燃烧起来,从而令藏匿其中的野兽四散奔逃。
果真,里头开始慌乱起来,露出了他们的人影。
上京城守城的卫兵们功夫都不错,跟随方临渊出来的又是其中的精锐,箭法都说得过去。有方临渊的命令在先,慌乱声中,利箭一支一支地射出,却都直奔他们的双腿而去,没敢轻易杀死任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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