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还好说,“脐”和“低”“梯”等字如何入诗!
江西分社的几位擅诗之人也皱眉沉吟起来,心里多少有点恼怒——幽玄要为难对面的齐鸢也就罢了,可是他就没想过,齐鸢做不出来,他们也做不出来啊!到时候首题无人应答,望社岂不是都要难堪!
眼看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小少陵”思索许久,也为难起来。
他熟读诗词,硬要拼凑出一首也可以,但估计意思可能不通不雅,到时候只能强辩了。幽玄此时需要的是他抢首答,先将齐鸢赶下山,算了,不通便不通吧。
“小少陵”紧皱眉头开始磨墨,幽玄看他已经有了动作,再看齐鸢端坐不动,笔墨都搁在一旁,终觉出了一口恶气,忍不住冷笑起来,“齐公子,你不是已经有了吗?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
“不急。”齐鸢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抬眸一笑,“我若做的太快,岂不是太不给幽社首面子?当然要等等。”
“年轻人莫要口出狂言、胡言乱语!”幽玄冷冷看着他,“你若做出来了,为何不动笔?”
“小少陵”已经磨好了一点墨,迟疑地抬笔。齐鸢含笑看着,就在他落笔的前一瞬,齐鸢突然道:“既然如此,各位,齐某便献丑了。”
说完起身离席,冲众人一礼。
才要下笔的“小少陵”猛地愣住,落笔不是,不落笔也不是。他迟疑的功夫墨迹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出黑黑的一团。他却恍然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含笑出席的少年,跟其他人一样满目震惊。
“鸢儿……”枫林先生也吃惊道,“你果真作出来了?可不许再写打油诗了。”
齐鸢愣了愣,心道小纨绔做了多少打油诗讥讽人?自己倒是也会,但今天这番,当然不能太儿戏了。
他冲老师长揖到底:“学生此作自然比打油诗稍微规矩一点。”
说完不再啰嗦,转身一指——明伦堂外,栖园的风景尽收眼底。
“水势兼天山作堤,诸云烟树望中齐[1]。”
首句便嵌了“堤”字,且此意通顺,状景自然,殿中人听得明白,忍不住轻呼出声。
殿外的几百人却因声音嘈杂,听不清楚,急急询问。于是殿口有人低声转述,“齐公子作诗了,首句是水势兼天……”
两句率先传出去,殿外嘈杂议论之声渐渐停歇,士子们好奇地互相传诵,低念品评。
殿中很快传出第二句“……直从巴峡才归壑,许大乾坤此结脐。”同样,也被殿门口的人念了出去。
“乾坤、归壑……好一副盛大景象!”殿外喜诗的几人惊叹出声,越念越觉意味深长。好诗就应吟咏唱和才够尽兴,这几人大声吟诵,其他士子也觉朗朗上口,跟着一同诵出声。
齐鸢悠然踱步,似乎自言自语一般:“……胸次决开三极郎,目光摇荡四垂低,欲骑日月穷天外,谁借先生万丈梯。”
殿外传诵之声愈发整齐,齐鸢话音落下之后,外面几百人的重复述之声再次传入“……谁借先生万丈梯!”
声音返回大殿,殿中的士子们纷纷点头,无不击节赞赏。他们可是一句都写不出来,齐鸢刚刚果真不是口出狂言,这是个风流才俊!
“果真天纵奇才!”
“齐鸢真乃神人也!”
……
枫林先生又惊又喜,回神后干脆拊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果然没让老师失望!鸢儿,为师日后一定要借你的万丈梯,仰攀日月!”
幽玄的脸色已经维持不住了,这几个字是他费尽心思挑出的字眼,很难入诗的险韵!齐鸢竟然真会作诗?
他一时间只觉得难以接受,脸上满满的震惊之色,半晌发不出声音。
王如麟微笑不语,将这首题诗誊录了下来之后,他才转头看向逸禅先生:“先生,齐鸢此作如何?”
逸禅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前面的年轻后生,半晌后道,“此作诗意通畅,气度不凡。”之后叹息一声,提学幽玄,“幽社首……”
幽玄这才回神。他深吸一口气,见大家都看向自己,显然等着自己邀请齐鸢入席,紧咬牙关道:“如此,在下这就为齐公子单独设一席。”
“单独设席恐怕不妥。齐贤弟毕竟是学生,如何能单独设席,居老师之上?”王如麟却道,“我只做誊录,倒也不必在上首坐着,我跟齐贤弟换一下便是。”
话虽这么说,他人却坐得稳稳当当,只含笑看着幽玄。
幽玄愣了愣,等明白王如麟的意思后,脸色迅速从灰白涨成紫红色——王如麟代表的是浙江提学道,自己哪敢让他去下首坐着?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又都是名士巨儒,自然也只能居上首。
“请齐公子入座!”幽玄又气又恼,浑身发抖,却也不得不忍下屈辱,与齐鸢换座。
齐鸢淡淡一笑,客气了两句,果真去了上首席位,与王如麟同席。
若是换成旁人,齐鸢定然不会把一社社首逼到这种地步。但是幽玄设计陷害刘文隽,故意引自己入社在先,今日明目张胆欺负江浙士子,再次设局在后,自己便无须客气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扬州齐家还仰仗着张御史保护,自己今天把事情办好了,回京之前便可以借机向张御史提要求。
回京之路千里之遥,自己在金陵一战后,真得能回去,能见到家人了吗?
他心神恍惚了一瞬,入座后也乖巧起来。之后枫林先生、逸禅先生和王如麟各自出了一题,齐鸢之后几次也不再口答,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写在纸上。
总共四题,他自己答了三道,第四道则在看到乔景云落笔时故意停了下来。
幽玄万万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江浙一派竟然堵的别人连答题的机会都没有。他意兴阑珊,也知道大势已去,恰逢午时设宴,他便做主张免去后面的比试,草草宣布乔景云为望社新社首。
这番虎头蛇尾,又惹地江西分社的人心中不满。这下殿内外的士子们无不出声抱怨,幸好乔景云为人大方爽气,在成为新社首后,他便当场提议了几项新规,一是广东福建等地的举子,文社为每人提供二十两盘缠,以资入京;二是举荐江浙江西等地的家贫举子做教官,解决生计之忧;三是为山东受灾的社员提供避难之所,社员若带亲属同住的,亲属需按官府安排开荒种地。
这三条一提,士子们无不转怒为喜。
齐鸢没想到乔景云这种爽朗直率的人,内里竟也大有乾坤。若他果真能做到这三样,那得让多少朝臣汗颜?
他心里暗暗佩服,同时又不禁好奇起望社每年的进项——怪不得乔景云忧心望社刊刻文稿的事情,看来这一行应当很赚钱?
——
当天夜里,栖园举行大宴,乔景云请来秦淮名妓十六人为众人抚琴唱曲。一时间栖园中筝琶声乐,唱和频频,才子佳人共同熏名香品佳酿。
连刘文隽都连连赞叹,跟秦淮粉墨相比,这才是旧都风流!他携梨香共同赴宴,进入栖园后才知道齐鸢和孙辂都没来。
齐鸢和孙辂此时正在江边为枫林先生送行。
今日师生相见,按说要小聚一番的。但午宴时枫林先生突然得了信,说家中老妻感了风寒,于是老先生立刻收拾了行礼要回松江府。
他原是金陵人士,但这几年一直寄居松江府,也正因此结识了逸禅先生。
“我与逸禅先生相见恨晚,此次在金陵相遇,逸禅先生赠了我一幅家传名画。”老先生站在船上,亲自从包裹中取出一幅画卷,交给齐鸢,“此画为董源真迹,你我师生多年未见,为师手边没像样的礼物,便以此画赠你,你拿去玩吧!”
齐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幅画接住。
他没有告诉枫林先生,自己那晚也在得月馆。其实那天他对这位老师的印象很不好,幽玄故意设计刘文隽,最终目的却是为了自己,想也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自己制艺再好,如今也只是刚刚考过了扬州府试。在高手云集的望社里,一个府试案首还不值得被人如此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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