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知所谓的话语有些天真,不乏有对谢大人权威的挑衅。
只是不知何时,他斜倚在木质栏杆上的半个身子向谢沂靠了过去,抬着头,像只猫儿一样,用爪子勾住了质地柔软的衣袖。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这是在……撒娇?
谢沂略一挑眉:“殿下想去北镇抚司?”
少年眼睛霎时亮起来,不住点头,整个人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让我去吧。”
当日从水里救上来的那只可怜小猫,如今正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锋利的爪子,对他做着讨好的举动。
谢沂沉默着,等到贺兰奚快耗尽了耐心,方才开了金口:“倘若殿下当真非去不可,也并非不能变通。”
贺兰奚一听有的商量,讨好地愈发明显了:“先生只管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谢沂只是笑了笑。
当真都听他的,就不会逮着机会就来求他说想进北镇抚司了。
他因病告了数日的假,没法讲课,小殿下那日回去后便被拘着出不了门,只怕早就急坏了。
“第一,臣要知道,殿下有何非去不可的理由。”
背后的指使者如果连唐运都审不出来,贺兰奚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贺兰奚似乎并没有想要插手审问的意思:“我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总不至于连见一见凶手的权利都没有吧?”
只有他自己清楚,不是差点,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眼前这个将他从地狱拉上来的男人思虑片刻,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如此,此事殿下须得全部听凭臣的安排。”
“自然。”贺兰奚想也不想,“那第三呢?”
谢沂尚未收回的两根手指抵在他额头上,将人往后一推:“没有第三,殿下只要能保证做到第二条就够了。”
贺兰奚右腿坐得有些麻,被推了一下,顿时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栏杆外是一池的水,谢沂脸色一变,抓着他的手腕又将人扯了回来,不想用力过猛,贺兰奚整个人顺势扑进他怀里,连带着将谢大人也扑倒了。
这一来一回将贺兰奚吓得够呛,待他从一片茫然中醒过神来,谢沂已然被他压在了水榭的美人靠上。
贺兰奚欢快地笑出了声:“先生,这要是被人瞧见,你我只怕更说不清了。”
外头本就风言风语,此情此景,倒像是坐实了那些传闻。
风拂过湖面,将周围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一个人影从不远处一晃而过。
贺兰奚匆匆一瞥,没能看清。
就是不知道对方看清楚了没有。
“还真有人啊。”贺兰奚讪讪。
谢沂垂眸看了眼小殿下撑在他胸口的手:“还不起来?”
贺兰奚一跃而下,单脚着地,龇牙咧嘴地在地上蹦跶了几下。
腿麻。
谢沂不紧不慢起身理了理衣衫,忽然发现少了些什么,不由将视线投向在场另一个人身上。
只见少年谨慎地退后两步,手指穿过红色丝绦,轻轻一绕,上好的云纹玉佩便在他手上打了个转。
“这个我暂且收下,做个见证。”贺兰奚道。
“殿下知道这是何物吗?也敢随意取走。”谢沂出现了一瞬间的讶然。
听他这样说,贺兰奚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不就是……一块玉吗?”
谢沂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轻笑一声,忽然云淡风轻起来:“殿下所言甚是,这只是一块玉而已。”
谢大人霁月光风,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可贺兰奚却莫名觉得瘆得慌,连手里的云纹玉佩也一下变得烫手了起来。
出于某种不服输的要面子心理,贺兰奚愣是做了回强盗,将玉佩留了下来。
二人分别回到席间,凳子还没坐热乎,永明帝便到了。
一番行礼参拜的繁文缛节过后,众人纷纷落座,这场宴会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除了永明帝还有谢沂这位主考官,包括贺兰奚在内的所有皇子皆在,这也是他重生醒来后,第二次见到他的这些兄长。
最爱同他过不去的,便是皇后嫡子,他的三皇兄贺兰锦,此刻正坐在对面对他横眉竖目,丝毫不掩饰他的恶意。
养在皇后膝下的,还有位生母早亡的大皇子,名叫贺兰庭,虽是长子,却因贺兰锦的出生,处境尴尬。
老二老五幼年夭折,老四贺兰轩则为温贵妃所出,眼高于顶,暂时还没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发表过什么意见。
倒是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六皇兄贺兰笙很有意思,两次见面,两次都低着头一心吃饭,仿佛周遭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贺兰奚偷偷尝了口果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目光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谢沂身上。
说起来,谢大人如今不过二十有七,却已位极人臣,任内阁首辅,兼领礼部尚书一职,可谓前无古人。
关于谢沂为何救他的缘由,贺兰奚尚未琢磨透彻,但在他前世死后混沌中所见的史书看来,谢沂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权臣。
架空皇帝,扶持年幼的新君,用铁血手腕将整个朝堂清洗了一遍。
若要说他是忠臣,只怕谢沂自己都不同意。可若要说他是奸臣,却也不尽然,毕竟许多利民的法令都出自于这位奸臣之手。
故而权臣二字,用来评价谢沂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小七。”
正在出神之际,永明帝却忽然点了他的名,贺兰奚噌的一下站起来,引来旁边一声嗤笑。
正是温贵妃的儿子贺兰轩。
就连埋头苦吃的贺兰笙都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永明帝却不恼,笑着问他愿不愿行酒令。
琼林宴上天下才子汇聚,自然少不了这等文雅之事,何况,这也是正式授官前最后一次向帝王展示才华的机会,在座诸位士子无不跃跃欲试。
没想到,贺兰奚竟当众犯起了迷糊。
“儿臣才疏学浅,还是不给您和谢先生丢脸了,有这功夫不如回去多抄几遍书,您就饶了儿臣吧。”
旁人不知他被罚抄一事,只当他读书刻苦,却死板不知变通。
永明帝大笑三声,倒不曾为难他,钦点了谢沂做令官,像是有心要考考这些新晋士子们。
谢沂不疾不徐,从永明帝开始,出了个中规中矩的对子,下面一人一句捧着,一时间君臣尽欢,其乐融融。
可接下来,到了这些士子们,谢沂却一转攻势,变得刁钻起来。
有几分功底或急智的,偶有佳句,自然能得到赞赏,但大多对的磕磕绊绊,平平无奇,顶不住压力的便只好自认倒霉。
史书中记载,大魏两朝首辅谢沂,是永明六年的状元,琼林宴对酒联诗,独领风骚,端的是意气风发。
十年弹指一挥间,却不知与今日从容不迫大杀四方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贺兰奚目光一直也不曾离开过,眼里渐渐多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能给我吗?”
贺兰奚闻声转过头,他那位一心只有吃食的六皇兄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桌上的那道樱桃酪。
贺兰奚愣了愣,亲自将碗碟推过去,还未来得及收手,一张纸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他手心里。
来讨食的贺兰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捧着刚到手的樱桃酪又坐了回去。
贺兰奚攥紧手里的东西,一扭头,正好轮到身边的老四行酒令,也不知谢沂出了个什么难题,绞尽脑汁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对出来。
“谢大人高才,孤甘拜下风。”贺兰轩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话音落下,贺兰奚便嗤笑一声,将方才的嘲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灯火阑珊里,谢沂举杯同饮,嘴里说着得罪,望向贺兰奚的眼里却噙了几分笑。
这几分笑意落进心里,似鹅羽轻拂,有些柔软,也有些痒。
他是故意的,贺兰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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