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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止水(144)

作者:烟树小荞 时间:2022-12-02 10:18:24 标签:仙侠

  她终于道出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字字泣血,愤怒和悲伤像一棵大树从她心中拔地而起,几乎要将她的身躯撑破。

  宁绮满面惊讶,怒极反笑,“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我……我给你娘的药动了手脚?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宁姑娘,宁姑娘……”陆离颤抖着上去握住她的手臂,明明与他无关,他却颤得比宁亦舒更甚,“你冷静些,你……你没必要为了我们……”

  “不是为了你们。”宁亦舒嫣红的唇微微一翘,“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为我自己,求一个公道。”

  陆离握住她的手都在颤。他茫然四顾,他这么多年,他努力保护的秘密就这么不堪一击地展露在天光之下,那他算什么?他那些在涤罪洲的日子……算什么?

  他无助地抬眼望向周遭,曲莲第一个回过神来,拉住洛荧往外走,“这是宁氏的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还是回避得好。”

  “曲公子不必走,”宁亦舒神情平静,“我藏头露尾躲了整整二十二年,我躲够了。既然非我之过,我也不怕人知道。”

  陆离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再说了!世间众人是如何苛求女子的,女子的名誉有多重要,你清醒些吧!”

  宁亦舒轻轻一笑,“横竖我是这么一副畸形之躯,无法传宗接代,我本来就未曾想过能成家,那么让人知道了又如何呢?”

  “他们会说,他们会笑!他们会觉得你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他们会在背后编排你,嚼你的舌根,看你的笑话!”陆离咬牙切齿,眼中泛起颤动的碎光。

  不是的。

  他不能容忍。

  宁亦舒,这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宁亦舒啊。

  是一袭红衣在竹林中剑锋过处万木齐喑的宁亦舒,是在牡丹道上纵马驰骋清声谈笑的宁亦舒,是身如惊鸿剑光逼得他左支右绌的宁亦舒,是在他受人排挤时丢给他一坛春酒的宁亦舒。

  是他少年时光全部的目光和绮念,是至今他捧在心尖,一想就会羞愧,一想就会怅惘的求而不得。

  “且住。”宁绮按着额角,在屋内缓缓踱步,“你说你是畸形之体,不能传宗接代?恕我直言,此事与我并无干系。”

  宁亦舒并没有像众人想象中一样暴起发难,而是冷冷地盯着他,“不错,我天生一副畸形躯壳,不男不女,祖父母怕我扮作男子总有不便,会遭人察觉,因此对外宣称是名女婴。虽用刀切去男子器官,但至今仍是石女,没有葵水无法生育,我家宁氏一支自此断子绝孙。”

  她三言两语毫不避讳,听得其余人局促不已。

  江澜低着头不敢去看陆离的神情,扯着曲莲的衣角真的是想转身离去溜之大吉。只有钟夔年纪轻轻还不懂得掩饰,面上露出惊讶与不忍之色。

  “‘断子绝孙’……哦,我好像是说过这话。”宁绮抚摸额角细细想来,“对,那我说过的恶言可不止如此。宁纶不是要传宗接代嘛,要开枝散叶嘛,我口口声声咒他不能人道,咒他妻子难产而死,咒他们即便生下后代也是畸形儿,要他们日日夜夜活在惊俱之中……我说过的话可多了,可我又不是神,难道说什么就能应验吗?这恐怕连天尊也做不到吧。”

  宁亦舒仍然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平静,以至于她的反驳听上去不是很坚定,“你何止说说而已,你在药里下了毒。”

  “谁告诉你的?你娘吗?你也说了,她在生你之后就疯了,她一向恨我,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又有何难?还是你那雷霆手段的祖母?”宁绮忽地笑了几声,悠悠然拾起桌上的茶又饮了几口,“你爹这人,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首先,他对女子本来就不能人道,被他娘亲逼着娶了亲,结果生下一个畸形儿,哈哈,他怕是吓得要哭了吧。”

  他摇摇头坐下来,把尚有余温的香炉握在手里把玩,“你那祖母呢,也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儿,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不过是想安慰她儿子,好让他再娶再生罢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咣当”一声把香炉掼在桌上,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儿子当做种马,你那祖母也真真是个神人。你说是我害得你们家妻离子散?不是我啊,是她,是她啊!从来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宁亦舒仍然十分平静,“当真不是你做的吗?”

  宁绮亦平静地回望她,“不是我。”

  他默默地呷了一口茶,微微翘起唇角,笑容竟然难得有些温柔,“你若知道我当初是如何被赶出宁府的,你根本不会问我。”

  回宁府,下毒,他根本做不到。

  那时的他能活着,都已是奇迹了。

  他放下茶盏,弯下腰去撩起衣袍,只见那衣袍底下空空荡荡,裤管里只有细细的两根东西支棱着,虽然隔着衣物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绝非人腿的形状。

  钟夔近些日见的怪人怪事太多,险些吓得叫出来。

  他安了一双假腿,方才还好整以暇地在屋中踱步!

  宁绮好似只是不经意地整理衣摆,很快又将衣袍放了下去,神情模糊在袅袅茶烟之中,“当时他洞房花烛,牡丹道十里繁华,他鲜衣怒马驰骋长街之时,他怎知我正看着他呢。”

  他在阴暗逼仄的街巷,拖着两条腐烂的长腿,隔着阳光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少年时的梦。

  ……

  “绮弟,你说我们何时结为道侣呢?等你加冠,你待如何?”

  那时他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晒太阳,“你我之见没有夫妻名分也早有夫妻之实,干嘛要拘泥于这些虚礼。”

  向来不经逗的宁纶面红耳赤,“可前些日缙堂兄大婚,一身红衣真是好看,全城人都前来庆贺,我好羡慕。”

  他有些惴惴,走到宁绮面前挡着他的光,“我们也能有那一天吗?”

  “有。”宁绮好好坐起来,神情坚定,“我知道前路漫漫,但只要你我一心,天高海阔,我们总能携手度过。”

  可终究是不复了。

  少年意气,海誓山盟,以为能够跨越世间所有苦难别离,终究是不复了。

  高头大马上的宁纶正值青年,他脸上总是带着一股诗人的赧然和忧郁。可在璨璨烈日下,在人声鼎沸之下,在所有人的祝福之下,他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招了招手,马不停蹄地奔向他的未来。

  可在他路过却不曾施舍一个目光的角落,他昔日的爱人被打断了双腿,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那曾是属于他的光啊。

  ……

  宁亦舒忽地笑了,“奇先生,在父亲死前,他曾告诉我,如果有一日我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可以来找你,求你帮我。”

  宁绮冷笑一声,“你已求了,我也帮了。你不会以为一把银锁而已,值得让我为你们赌上一切与云天宫作对吧?”

  “一把银锁或许不够。”宁亦舒从腰间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木匣,“如果是我父亲呢?”

  当宁亦舒伸出她的手时,宁绮竟然狼狈地退了一步。

  那一方小小的木匣通体漆黑,木质温文如玉,看得宁绮汗毛倒竖,第一反应是其中装着宁纶的骨灰。

  生时不敢相见,死后还要来逼他。

  刹那间他眼中闪过痛色,一句恶斥悬在嘴边。

  “里面是我父亲的魂魄。”宁亦舒轻轻将手按在匣上,仿佛是怕木匣太冷,里面的魂魄飘摇不定亦会孤独寒冷。

  她轻轻一笑,“他说自己不愿死后还受云天宫驱使,被关起来日日夜夜为浮光岛聚灵……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准备好了这一方归处,他让我选,如果我愿意,就将它交给你。”

  宁绮眼中波涛汹涌,他垂下头掩去神色,“为何要你选。”

  “因为他不敢见你。他自知负你一腔真情无颜相见,可他又好想见你。先生可知,其实当年——”宁亦舒说着说着流下一道极为克制的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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