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乐逾这一夜回去,次日清晨,小丫鬟自湖边远香水榭端水盆上画舫,轻步叩门,为聂飞鸾梳妆。她未着脂粉,双眸湛然凝望铜镜,这几日总是梦回更夜园那夜,与田弥弥相顾无言,泪湿枕衾,昔日自夸锦京官妓第一的好容色脸颊清减,日益憔悴,可见相思催人老,相忆使人愁。公主与静城王大婚也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她回神竖一指在唇前,小丫鬟噤声,内室乐逾和衣在窗下一张躺椅上仰睡,日光正照在他脸上,浓长的眉紧锁。
昨夜乐逾丑时初才回来,双方皆是长夜无眠,拼着欢饮达旦,行了一夜酒令。她昏沉睡去,朦胧见乐逾大醉之后起身四顾,跌坐桌旁,倒酒在砚里。醒来见那桌上酒气四溢,墨已干竭,一只狼毫滚落在地,纸上却有一幅画。
桃花夭夭,灼灼艳色,逼人而来。那花如云霞簇拥,当中却留一片白,如一个纤长身影,如酒后沉郁悲凉再下不得笔,画旁潦草流畅写着几句曲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依字一笔拖得极长,收锋极细,她展卷一怔,轻轻以手捂住了唇,那有意隐去缺少不提的一句是——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殷无效来为乐逾诊脉,聂飞鸾道:“先生还未醒,殷大夫别见怪,先在贱妾这里用杯茶水稍等等。”再等半晌,下起棋来,同是思人而不可得,为情愁苦,为情消瘦。待乐逾走出,下棋的两人隐隐有些默契,相视一笑。
殷无效抛开棋子,搭上他的腕,道:“听说你昨夜与聂娘子投壶射覆通宵饮酒?”乐逾皱眉,殷无效眼光一闪,垂下眼睑,劝道:“喝多酒的人生出的孩子可不聪明。你现在不宜喝酒,还是专心吃睡的好。”乐逾但觉古怪,殷无效成日云遮雾罩,也无心思量。
水殿内惠风和畅,正对一池,池中以大坛盛放亭亭莲花,红鲤来去,四面锦屏上也绣彩鲤绿藻图,左右各八名宫婢作陪打扇。延秦公主与静城王婚期定在三月后,由宫中女官教习楚室礼仪。六宫以容妃为首,容妃派遣来一位姓方的女官,年约四十,发簪香花,颇有风韵,却举止端庄,田弥弥对她十分礼遇。她逐一讲过礼仪,敛衽道:“静城王殿下未册封时,奴婢曾服侍殿下数年。今见公主,与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田弥弥连忙起身将她扶起,笑语道:“夫人原是静城王殿下身边的旧人,本宫先前还不知道。”向她打探宫中之事,方女官既得容妃授意,自然能说的都说了。田弥弥道:“容妃娘娘想必与陛下恩爱甚笃?”
方女官笑笑道:“公主说得是。陛下曾为娘娘亲笔绘制一幅风筝图,就是记前朝周天子洛池行宫初见。说来也是趣事,这幅图赐给娘娘,不出一月,陛下竟又舍不得,从娘娘这里又把画拿走了,仍挂在寝殿,一日少说也要看上几回。”
田弥弥面上笑道:“当真叫人称羡!”暗地里心一痛,又疑道:若是我能与聂姐姐日日相见,岂会不要眼前人而在意画中仙?要是容妃韶华老去,楚帝嫌她失了颜色还说得通,可那夜宫宴上灯下望见,容妃的容貌最多三十出头,实是绝艳,天妃神女也不过如此,又哪会是色衰而爱驰。她此时已觉其中必有内情,只是无法深究。
到午后,一辆青顶香车离开春芳苑,马蹄踏落花入城停在一座府邸外,车上先下来一个侍女,打开雕绘车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走下,容貌婉丽,少有的袅娜身段,鹅黄纱衫,葱绿褶裙,腰肢又细,一身婷婷袅袅。
轻移莲步进了书斋,悄声驱散下仆,跪着给一个垂垂老矣的银发老者捶腿。那老者昏沉道:“是嬿宛回来了?”她笑道:“阿爷,是嬿宛。”
那老者躺在玉面躺椅上,慈爱地携起她手来,道:“嬿宛,今日去了春芳苑,昭怀太子妃待你如何?”高嬿宛道:“有阿爷在,辜氏一个孀居之人如何敢待孙女不好?”她为高老大人捏腿,道:“她似乎……有意代静城王殿下向阿爷求娶孙女为侧妃。”
高锷道:“你就愿意嫁给静城王了?”她将头依偎在祖父膝上,怨道:“阿爷,你忍心叫孙女嫁了什么寻常人家?不是静城王,就是寿山王了,可是徐妃当年认了阿爷做义父,寿山王的母妃和她有仇,寿山王后宅里没有孙女的一席之地,来日他的前朝也不会有阿爹、叔父、三哥的一席之地。”
高锷又道:“这可是个侧妃。”高嬿宛眼中闪过锋芒,低声道:“静城王殿下虽以延秦公主为正妻,却绝不会让正妻生下子嗣,为人妾室又如何呢?先头太子还在的时候,容妃这太子生母也只不过是个妾室。孙女绝不逊色于人。”
高锷猛然睁开一双老眼端详她,良久,拍她手道:“你爹没有胆气,这样多年不成气候!可惜你竟不是个男人。”又闭上眼颤巍巍躺了下去,道:“昭怀太子妃辜氏虽是女人,却堪与为谋。”
高嬿宛闻言不信,嗔道:“阿爷这么看重她,不会觉得她和孙女一样‘可惜不是个男人’吧?”高锷曾是先太子东宫讲师,回忆往昔,沉声道:“她?万幸她不是个男人。”
这一日萧尚醴忙于朝事,奏报说吴江地方三日大雨,恐怕今夏江河泛滥,入夜才回府用晚膳,竟做了一个梦。红烛高照,锦衾香浓,似昨夜又不似昨夜。满幕金红,他盛装侧坐床边,恍如大婚之夜一般,惴惴坐了许久,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大步入内,果然是乐逾。他不敢细看,却被一只手捏住下颌转了过去。如若是梦,乐逾脸上眼中该有笑,四目相对却不曾有。
萧尚醴全身僵直,双颊滚烫,被他看了一阵,抱进怀中细细吻。萧尚醴秀眉峰长,眸光如剑,眉眼间本来有几分清寒气,双唇却不是薄唇,唇珠微隆,色如含朱,言语间纵使不笑也带艳气。他不知怎的被乐逾抱上床吻得软了半边身子,被挑起下巴一番嘬咬抚弄,双唇轻启,更是丰盈柔润。他只觉身上一阵阵热,那双手解开他的腰带,亵玩下身。把玩阳具时他轻咬嘴唇挺身前送,摸到双臀却骤然夹紧了腿不许深入,乐逾以手揉弄他两团臀肉,他衣衫不整,夹得更紧,慌乱求道:“不要……不是这样……”夹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钻入乐逾怀中。
他心知娇弱姿态在乐逾面前无往而不利,果然,乐逾又端起他的脸,看了一阵,短暂一叹又一笑,道:“在梦里都不肯把你给我。”解了衣衫,张开双腿跪在萧尚醴身上。
萧尚醴从未在光下看过他的躯体,这时却栩栩如真,他心中震荡,不由自主把脸贴上乐逾胸膛,探出一点点红腻舌尖,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轻舔一下。
一夜胡天胡地,海商会馆一间雅洁的寝室内,天还未明,乐逾猛然醒来,神思浑噩,胸腔剧痛,一个听不见的尖锐声音在叫:“父亲……父亲……”
梦中旖旎香艳历历在目,萧尚醴是真冰肌玉骨,肌肤滑腻,他甚至还记得肌肤交贴时萧尚醴顶入他身体的酥麻,掀开丝被,周身上下从胸乳到后穴不曾有异常,只是梦中出精。
乐逾按额止了一阵头痛,汗湿寝衣,拉绳摇铃令仆役送来热水。洗浴后三个万府拨来的小婢,十余岁梳双鬟,伺候着送衣更衣。待到天色大亮,窗外院落中鸟雀鸣叫啁啾,这日云重天阴,午后乐逾跪坐廊下拭剑,一个灰衣仆人匆匆奔来,道:“岛主,万会长嘱我来送信!”
吴江洪涝决堤,海商会当地商铺全淹。不多时万海峰亲至,一同来的还有六、七箱加上锁封上钉密不外传的账簿,道:“老夫未能防患于未然,请岛主察看帐册,再做定夺。”乐逾看也不看,令仆人抬走木箱,道:“此乃天灾,并非失职。我用人不疑,我信万老。”万海峰慨然一叹,郑重道:“多谢岛主,属下这就教他们补救。”
第32章
次日,淑景画舫。夏雨初晴,聂飞鸾坐在画舫船形的檐下对着一湖绿波抚琴,她弹的曲子并非新曲,邈邈悠悠,乐逾端酒听了一晌,随琴声拍阑干道:“‘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你是在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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