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22)
孔德道:“云间寺在后山,走的是九曲廊,无需经过金雕山,寇先生多虑了。”
“山没有脚,人却会走,”寇落苼轻轻笑着,意味深长地道:“群鹰寨的土匪可不会指望坐等着肥羊自己送上门来。”
闻言,孔德的脸上微变,正欲说话,一个家丁忽然冲了过来,大声喊着:“老爷!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放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孔德不耐地喝道:“能有什么大事?”
家丁手里攥着一张纸,哆哆嗦嗦地递给孔德,“有一支箭忽然射到了大门上,上头……钉了这个……”
孔德心中忽觉不妙,连忙展开,普普通通的一张宣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拿三千两赎你儿子小命。
左下角还盖了个红色的印子,是一只翱翔的雄鹰。
孔德脸色顿时灰败,手一松,宣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寇落苼弯腰捡起,随意一扫,便认出是青燕子的手笔,暗笑一声,转手送到傅云书手里,小县令来之前便对群鹰寨各方各面做足了功夫,深知他们绑肉票的习惯,只定睛一看,立即认出,失声道:“群鹰寨?!”
第25章 移尸(十六)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并未附赠一两根血嗤拉呼的手指,但所有人都不敢怀疑这是群鹰寨的手笔,因为怀疑过的人都为自己的多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孔德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目光惶恐地从身侧一张张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傅云书脸上,先前的气焰消散殆尽,双膝一软,跪倒在傅云书面前,哀声道:“求县令大人救救我小儿!”
一般绑架的劫匪往往会以肉票的性命要挟家属不得报官,但群鹰寨从未对此有过要求,随便你报不报官,反正官也打不过我们。傅云书心中亦是掀起了波澜万丈,抿紧了嘴,半晌他沉声道:“孔员外,你先起来。”
孔德蓦地抬起头,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傅云书,道:“傅大人!我唯有这一个儿子,眼下他正在那土匪窝里受苦受难,大人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孔伦公子是我朝子民,既然如此,身为一方父母官,本县就没有不救的道理。”傅云书伸出手,硬是将戳在地上的孔德扶了起来,“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孔员外你还是先起来再说。”
两盏清茶被摆上桌面,挪开杯盖,升腾起袅袅白雾。傅云书捧着杯子,却不曾送到嘴边,只问:“孔员外,可曾与群鹰寨匪众结仇?”
孔德一瞬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蔫蔫地说:“老朽当年为生计奔波各地,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哪里还记得清。”
寇落苼在一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这么说来孔员外如今的遭遇竟也是活该?”
孔德不善的眼神睨向寇落苼,寇落苼微笑回应,两人的目光化作无形的刀剑,在空中针锋相对。傅云书淡淡地扫了他们两人一眼,说:“孔员外可拿得出这三千两?”
孔德道:“三千两虽是个大数目,但我孔家拼拼凑凑,总还是拿得出的。”
寇落苼道:“据在下所知,群鹰寨的规矩,是收到信之后第三天午时之前把钱送到金雕山脚下,待土匪清点完银两并带回寨中后,自会将人质放走。”
傅云书道:“既然如此,孔员外务必在这三天内将银两凑足。”
孔德阴测测地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要老朽破财消灾?”
他下一句话并未出口,但傅云书已听到了其中涵义——“那要你们官府有什么用?”傅云书虽心中敞亮,却并不以为意,老着脸皮淡淡地说:“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救人要紧,先安安稳稳地将孔伦公子接回来,等来日时机成熟,再仔细算账也不迟。”说罢,他站起身,朝外走出两步,忽然回头,道:“孔员外将银两凑足后,便命人报与本县,由本县派人,将赎金送至金雕山下,再把孔公子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孔德冷冷地道:“这等小事老朽岂敢劳烦傅大人?”
“人命关天,如何能算小事?”傅云书淡淡一笑,道:“虽未有此先例,但土匪毕竟是土匪,难保不会出尔反尔,若孔员外亲自送上门去,群鹰寨匪众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一块儿绑了,这该如何是好?”顿了顿,又道:“还是说,孔员外担心我九合县衙门中有官仓鼠,会将你的这些白银啃光不成?”
孔德神色一僵,片刻才道:“老朽不敢。”
“那么这么说定了。”傅云书一招手,寇落苼立刻跟了上去,立在他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就走了?”
傅云书极轻声地道:“这么久了,王小柱应该也办完事了,不走还留在这儿陪这个老头儿唱戏吗?”朗声对孔德道:“多谢孔员外今日的款待,本县另有要事,就不再叨扰了,若群鹰寨另生事端,孔员外务必立即上报衙门。”
“遵命。”孔德深深地鞠躬,“恭送大人。”
寇落苼与傅云书走出孔家的时候,果然看见马车前蹲了一个人,傅云书走上前去,道:“王小柱。”
王小柱立即一弹而起,“大人!”
傅云书问:“事情办妥了吗?”
王小柱迷惑地望向寇落苼,问:“寇先生,您把这事儿跟傅大人说了?”
寇落苼轻轻摇了摇头,又问傅云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你们俩凑在一起嘀咕了些什么,”傅云书冲寇落苼得意地眨了下左眼,“猜的!”
小县令这模样又让寇落苼记起寨子里养的旺财,每次叼了山鸡野兔回来就跑到自己面前蹲着,吐着舌头,等自己鼓励地揉揉它的脑袋,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就摇得飞起。寇落苼习惯性地掌心发痒,若非碍于王小柱在场,只怕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移到傅云书脑袋上了,贼手转而挪到自己鼻子上,揉了揉,寇落苼笑着夸奖他,“真聪明。”
若是自己有尾巴,傅云书心想,此刻只怕已经控制不住翘上天了。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转向王小柱,问:“有收获吗?”
王小柱猛点头,“有!”
寇落苼道:“回去再说。”
傅云书先行上了马车,王小柱也想跟着钻进去,被紧随其后的寇落苼一把拽住腰带往外一推,“赶车去!”
车帘落下,隔出一方天地。两人沉默片刻,寇落苼道:“傅兄对这件事是怎么打算的?”
傅云书问:“哪件事?”
寇落苼说:“看似有许多事,其实掰着手指算一算,拢共只有一件罢了。”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傅云书朝马车上摆着的软垫上一靠,说:“孔家诸般阻挠我们见孔伦,不得不让人怀疑。”
寇落苼道:“只是若沈珏之死真与孔伦有关,他们也不必这样遮掩,只要上下串通一气,我们没有证据,也察觉不到什么,反倒死活拦着不让见,才叫人起疑心。”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左手撑着侧脸,傅云书喃喃地道,忽然眼睛一转,看着寇落苼问:“有没有可能,方才群鹰寨那封信也是孔家伪造的?毕竟先前孔德只推说孔伦在后山清修而已,若我真执意前往,照样能把人逮到。可如果人落到了群鹰寨手里,自然无法再受审。”
此事事发突然,即便身为头头,寇落苼此刻也不甚清楚,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不是。”
傅云书问:“寇兄为何如此觉得?”
寇落苼道:“我听过一些关于群鹰寨的事,这个寨子刚刚兴起之时,有不少别的山头的土匪借着群鹰寨的名头办坏事,好处自己收尽,脏水却全泼在了群鹰寨头上,寨主海东青气不过,找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收拾了,以至于偌大的江北府,如今只剩下这一家土匪独大。孔家若是胆敢叫群鹰寨背黑锅,要么不为人知,一旦传到土匪的耳朵里,任他家大业大,只怕也要倒大霉,孔德不敢。”
“照你这么说,孔伦是真被土匪绑架了?”傅云书皱起眉,“他是去后山,走的九曲廊,怎么还会被绑架?”
“山没腿,土匪却有呀。”寇落苼笑道:“兴许是早上吃多了,溜达到九曲廊散散步,见了孔家贵公子,顺手就将人绑了。”
他话中暗笑早上吃得颇多的傅云书,傅云书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寇落苼忽然道:“县主真打算让孔德交赎金救人?”
傅云书道:“不然呢?”
寇落苼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土匪把银子带走?”
傅云书道:“即便不被土匪带走,这银子也归不了我呀。”
寇落苼止了笑,静静地望着一脸波澜不惊的傅云书,车帘摇晃,不时漏进一星半点阳光,落在傅云书眉梢眼角。寇落苼道:“我原以为你会借着这个机会攻上鹰嘴崖去。”
“寇兄,眼下是海东青绑了人质去,不是我们绑了海东青来,”傅云书哑然失笑,“眼下县中无兵又无财,拿什么攻山?若哪天真能将海东青绑进县衙大牢,说不定我会尝试让群鹰寨匪众举手投降。”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幽幽的泛起了凉意,道:“嘴上说着时机未到,其实总不过是我无能。”
寇落苼张口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好讲“没事你总有一天能把土匪们一窝端了”,踌躇着,只好沉默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总有一天,”傅云书冷冷地道:“我会让群鹰寨不复存在。”
回到县衙,已近晌午。傅云书早上粽子吃撑了,全然不记得还有午饭这回事,同寇落苼一道领着王小柱一块进了书房,一撩袍角施施然坐下,傅县令官威深重,沉声道:“王小柱,你在孔家中发现了什么?”
“大人,属下尊寇先生的令,趁孔家的家丁们全被叫走的机会,翻墙进了孔家,摸到了孔伦的房间,找了半天没发现别的,只在他床底下找到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王小柱想必是被这块硬邦邦的木匣子硌着了,呲牙咧嘴地把它从怀里掏出来,放到书桌上,“时间紧迫,还没来得及撬开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怎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随意带回来了?”傅云书不悦地责备道:“万一里面装着银票,那该如何处置?”
王小柱垂着脑袋嗫嚅:“那……那属下再把它放回去?”
傅云书道:“胡闹!”
木匣子是长方形,扁扁的,的确像是能存放银票的样子。寇落苼看了几眼,将它拿起,晃了晃,仔细听了听,道:“县主,这里面装得好像不是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