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掌印端碗水都这般无力。无怪乎最近宫中奴婢行状无度,原来是自上而下都倦怠了。”
“傅元青有罪。”他道。
太后笑道:“听说前些日子,刘玖惹了陛下不高兴,傅掌印就赏了刘玖篾十下。可有此事?”
“有此事。”
“如此,哀家也罚你篾十下,就罚你做功倦怠……如何?”太后问他。
以篾罚刑。
其实是极轻微的,打完了屁股红肿,不碍着接下来做工。
宫中的人,巴不得如此。
以篾抽臀,声音劈啪作响,便是几个宫殿外都能听见声音。
上次惩罚刘玖,以篾替仗,是救了刘玖的命。如今这会儿,太后让他也受篾十下,则是赤裸裸的羞辱。
“奴婢一再拂太后的意,是该受罚。”傅元青说。
说到这里,尤宽入殿道:“娘娘,曹秉笔来了。”
太后请哼一声:“让他进来吧。”
曹半安穿着前一日的青灰色直身入内,他面容温和实在,行事素来低调,就算是在后宫中,算得上是讨人欢喜的类型。
就算是蕙兰姑姑,见到他,也会柔和几分。
他跪地请了太后安。
太后问:“司礼监看来是清闲衙门,掌印在这边侍候,秉笔也过来了。”
“宫中未有中宫,太后代主子爷亲躬祭祀先蚕,如今又烦劳诸位夫人们一同为亲蚕祭祀操心分忧。这可是司礼监头等头儿的大事儿呢,掌印与奴婢怎么能不往仁寿宫多跑跑。”曹半安笑了笑,“陛下听说诸位都在仁寿宫,便送了些尚宝监里新作的首饰玩意儿过来,请太后与诸位夫人们品鉴。奴婢刚从养心殿过来,便是办这个差事的。”
他说完这话,便让随行的宫人们端了许多小巧的珠宝摆件进来,端在命妇小姐们跟前,一人一件。另有一件十分奢华的凤冠被曹半安捧着端上来。
他在傅元青身旁下跪,爬了两步,将托盘递在太后手旁:“请太后品鉴。”
于是殿内的气氛就缓和了。
就算是权悠也再没办法想办法责难。
“皇帝有心了。”太后瞧着那饰品,叹了口气。
“主子爷听见了太后夸奖,定然欣慰。”曹半安又道,卑躬屈膝笑道,“咱们掌印这身子骨儿不好,也想为太后多尽心,就是使不上劲儿。奴婢年轻,太后有什么事儿,您叫奴婢去办。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
“你倒是比你们傅掌印会说话。”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也是掌印心里话。”曹半安道,“只要太后玉体康泰,喜悦顺遂,奴婢们便心慰了。”
太后点点头:“还有何事?”
“今儿个赶上春分,咱们下面儿人都想换了春日新衣好在各位主子们眼么前儿伺候,宫中衣物发放尚衣监那边儿几位还等着掌印查验。奴婢也是一着急,就斗胆过来叨扰太后筳宴,请掌印跟奴婢回趟司礼监。”
太后沉默半晌,最后到:“都下去吧。”
权悠一愣:“姑母,就这样……”
太后挥挥手:“你们也散了吧,我乏了。”
“是。”曹半安得了令,连忙搀扶傅元青出了仁寿宫,经过庚琴时,傅元青微微行礼,这才脸色煞白,一瘸一拐的被曹半安搀着,走了出来。
身后还听见命妇们请告退的声音。
刚迈出宫门,就看见方泾眼泪汪汪地瞧着他:“干爹受苦了。”
“让你不要去惊动陛下,你不听。”傅元青轻叹一声,“还把半安也绕了进来。”
“那不然呢,主子爷也不能进仁寿宫啊。”方泾委屈地说。
曹半安笑了一声:“老祖宗也是的,总不肯跟太后服软。她那样尊贵的女人,只想看到别人匍匐脚下。其实说些软话,事情就过去了。”
傅元青摇了摇头,只说:“今日又辛苦你了。”
“老祖宗说什么话,小的应该做的。”曹半安扶他一点点走路,边走边道,“我进去时瞧见几位姑娘,都是礼部在议碟文卤薄的贵女……太后是想让皇上先见见这几位吗?”
“有些这个心思吧。”傅元青左边被曹半安扶着,右边被方泾搀挽,饶是这样,小腿往下依旧痛的有些没有知觉。他急促喘息了几声,这才缓了口气,道:“只是以太后的心机,断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应还有其他缘由。”
说到这里,已经出了蹈和门,进了夹道,这夹道儿幽长,走到头就是宣武门。今日命妇入宫,带了不少仆役下人,大部分进不了仁寿宫的便在此处等候。
凳杌已经停在不远处。
又走了两步,待宽敞的地方,傅元青只觉得腿脚松弛了一些,正要说自己无事了,便听见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元青,是你吗?”一女子,前行几步问。
傅元青一怔,回头看她。
以不到四十的女子,戴幅巾,身着素色袄裙,正缓缓蹲福:“元青,我是顾淑望。”
傅元青紧紧盯着她,心已被攒紧。
“入乐籍后,前几个月被发派南京秦淮河畔的院子里。”顾淑望道,“那时年轻,我又善琴。来赏乐的大人们都还算敬我,还有姨夫以前的一些友人照拂。待开脸接客后,便逐渐不太好。你从浣衣局出来前那一年,是最辛苦的,院子里的嬷嬷派的都是最差的伙计,又操劳……妹妹病逝。更有些亲戚家的女儿们上吊自尽的。”
傅元青与她缓缓在夹道中走着,垂首听她说话。
身侧曹半安搀扶他,便知道傅元青虽然面色如常,可手紧紧握住他的掌心。
“是我傅家的错。”傅元青说,“牵连了你们。”
“这不怪你,元青。”顾淑望道,“我父亲是你姨叔,我是你姨姊,当时藏诗的事,我父亲也知情。不冤。更何况,后来你一入司礼监,便把家里还活着的人都妥善安置,已是尽力了。”
傅元青看她,有些淡淡的忧伤:“我不能帮你落籍。你到现在还是乐籍。”
“你自己身陷囹圄,不能求全责备。”顾淑望道,“我虽是乐籍,却已出了东西市的勾栏胡同,不用以身侍人。身籍已经被礼部郎中许绍钧买下,如今许老爷便是我的主人。又在五年前我得主家老爷恩赏,自己个儿在京郊开办了女子书院,收女子入学。不限身籍。”
傅元青笑了笑:“是吗?那太好了。”
“如今我那书院名字已叫做妙松书院。”顾淑望道,“朝廷还给我了一块儿匾,礼部亲自来人挂的牌匾。”
说到这里,顾淑望眼里有光,看他笑道:“你记得咱们年少时,我们一同在家里识字,你父亲亲自教习。我问姨夫,为何男子年长后可恩选科举,入书院读书,上朝廷治世。女子十五便得嫁人生子,终身操劳?为何夫为天,妻为地。男为阳,女为阴?为何夫为妻纲,夫可休之?为何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只能束足于庭院,终身不得自由?”
傅元青道:“记得。我父亲说这是天地伦常,自古有之。你说你不信。”
“是,我不信。若女子识字,定不是现在这般。”顾淑望道,“我那时就同你说,我要做女先生,教习平民女子,认字读书,不再愚昧终身。”
“我虽做不得良家子,只能为乐籍。可也算是完成了少年夙愿。”顾淑望对傅元青道,“有时候只觉得人生如此足矣,过往种种苦难,也都可以抚平。”
“是啊……姨姊如今已经是女先生了。”
“元青,是不是你?”
“什么?”
“你记得我的夙愿,便帮我安排了这样的路。”顾淑望问他。
傅元青说:“你都说了,我身陷囹圄,自顾不暇。诸多种种都是姐姐自己的努力,算不到我头上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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