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海面色不变,还笑着只点头:“那你可快去吧!我早说过,等殿下病好些想起来了,一定会急着问的!”然后她扶着康宁转过身,细致温柔地引着病弱的少年从黄昏的秋光走回到幽深的宫殿中去。
他们背后,已经疾步走到了殿墙外的碧涛脸色整个垮了下来,她几乎不像皇子殿中执掌宫事的大姑姑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娇俏的脸庞滑落下来,直接砸到了望舒宫外名贵白石铺就的台阶上。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康宁终于又拿到了戚长风寄来的、曾在这几年里给了他无数慰藉的手信。
他急匆匆地展开那几张纸,几乎迫不及待地一行行读了下去,信纸上是他所熟悉的戚长风横钩直划的字迹、是让他无比亲切的戚长风的语气、字里行间透着的戚长风写信时独有的那些小习惯……
可小皇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干净了。此时此刻,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隐进了阴森血红的西山中,无风的水面再泛不起一丝细微的波纹。
“他到底怎么了?”康宁抬起眼睛,几张纸从他指缝间滑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你们没本事做出这样的信,也拿不到军中供需专用的信纸。能叫父皇一起这样郑重其事地骗我——”
“戚长风死了,是不是?”
第27章 白凡 生死的交界原来是一条白玉铺成的……
生死的交界原来是一条白玉铺成、一尘不染的拱桥。天穹之上挂着无限璀璨的星子, 桥底下碧波微荡,清澈无鱼,而两岸正隐隐漂浮着一种幽淼的花香。
康宁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和轻盈。他把什么都忘了, 一切沉重得要在他身上勒出血痕的负累都坠入摇荡的水波中化成了缕缕烟雾,被一阵风吹得四下飘散。
他跑到了那座白璧无瑕的桥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对岸等着他,这时转过头来——原来是大皇兄。
“自己非赖着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现在倒磨蹭上了!”大哥假意嗔怪,眼底却满是藏不住的疼爱笑意, “快一点,”黎菁宇招手,“还想不想大哥带着你了?”
想啊。康宁急得奔跑起来。可这座桥也太长了, 一块凸起的石砖把不看路的小皇子猛地绊了一跤。
“我摔倒了!”大皇兄居然不过来抱起他,只在另一边着急催促。康宁也没有细思,只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同时发现那绊倒他的好像并不是什么翘起的玉砖石。
一本厚厚的、看上去十分眼熟的书突兀地横在霜雪玉白的桥面上, 封上书着“女医传”三个极醒目的大字,一个隐隐绰绰的青衣女子的背影在书封上如一道剑般立着,透着说不出的孤傲意味。
小皇子这会儿连父母的面容都想不起了, 却不知为什么对这本书有些非同一般的在意, 他呆呆地跪坐下来, 揭开了书的封皮。
“康宁!”黎菁宇在对岸又喊起来,声音染上了几分隐晦的焦急, “长风难得有休沐日子,你不要再任性耽搁了!”
戚长风。
康宁豁然直起身来,这时才发现,果然戚长风也正站在对岸看着他呢。
戚长风笑着冲他张开了两臂,这个姿势看上去是那样的亲昵熟悉, “小殿下快来,”他的笑声中含着清风朗月,“我们今天好好宰一顿你大皇兄去!”
康宁于是什么也顾不上了,爬起来就又要往前跑,可他的衣角这时却被重重地刮住了,方才那本书卷成灵芝的金箔封边缠住了小皇子外袍上平安纹的绣线,这样一扯,那本厚厚的书居然直接被提起来又跌在地上,翻开成其中某一书页。
小皇子弯下腰随手把那怪书摘开,期间只是无意地一瞥,一行小字竟直直撞进了他眼底
——徽帝长子薨逝,大梁举国哀丧,又兼南夷战事紧凑,孟白凡收药的西北商队一时也受到牵连。
徽帝长子薨逝,南夷战事紧凑——仿若一声悠远的驼铃这时从空中传了来,一节节地在康宁耳边不断回响,他惊起了一背的冷汗,好像若有所悟却又不愿细思,只发狠一般将那本书丢在了一旁。
“大皇兄!”康宁朝桥对岸回过身,举步就要往那里跑,“戚长风!”
水岸对面却哪里还有亲人友人的身影,那和煦微风、幽幽花香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了,头顶的星辰高高悬挂在黑色天幕上,闪着阴森冷光,脚下万顷碧波不起一丝波纹,幽深不可见底,桥的彼端已只剩一片死寂的憧憧疏林,好像正潜藏着万千绰绰鬼影。
康宁如梦初醒一般跪坐回地上,急抢回那部金光闪烁的书按在膝头胡乱翻,可是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那一章节读了两遍,那一回的前言后语却始终只是在讲一位姓孟的医女试图调配出高效且无毒性的皮疮之药而已。让康宁心惊流汗的始终只有那两句小字,好像大梁储君之死只是给百姓的生活添了点让人心烦的障碍罢了,轻飘飘没有一点重量。
尽管如此,康宁也已经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爱恨生死如梦似幻,在戚长风离去后的寥寥数年、在他尚未做过任何准备的生命中接踵而至,到后来,一切已经说不清是非对错,只给他早就埋着种种隐患的身体留下更多创痛疲惫,让他感觉到无限的厌倦和失望。
康宁到此时除了对父母的亏欠不舍,唯独还对戚长风的死讯留有两分遗憾难平。但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这几个月里,他早从父母闪烁的眼神和宫人讳莫如深的脸色中猜到了太医不再对症下药、一味开延年益寿方子的真实意味——御医也要无计可施了。
而现在他又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看也看不穿,醒又醒不来,这是他的梦吗?还是真正通往冥界的渡桥呢?
他委顿在原地,抱着那本神异的、已在他睡梦中出现过多次的书发呆,一时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此处好像没有日月轮换,没有饥渴冷暖,星幕与静河是这座桥上永恒唯一的布景,康宁开始感觉到焦躁无聊,他随意地又把怀中搂着的书摆在桥面上翻开,颇有些粗暴地将那些纸页从书的封首快速松落到封尾。
他幼时初见了这个半遮半露的故事,曾那样心疼怜惜里面那位孤苦无依的孟小姐,小皇子当然绝不至于因为这几年的变故就丢失了他慈悲悯人的天赋,只是他早已发觉这位——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故交的孟女,如今已长成了一个傲骨铮铮的坚强女子,在孟氏的老家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为她感到欣慰快乐,但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和情绪去消化别人生命里的悲欢了,直到他从这来来回回穷极无聊的翻动里捕捉到一个叫他生出刺痛的名字。
“戚将军连连得胜,在最关键的白河之战中,他的家乡却被夷人报复性地一把火烧尽,剩余老幼充作奴隶,皆被夷人带走。主将温丹并不将南疆野民的性命放在心上,丝毫没有要为此改变作战部署的意思。当晚戚将军独自带着残部,孤军深入,那些白河人还真被一队战马和将军亲卫送回来了,可戚将军本人却就此与征南军的左部失去了联系,据他帐前亲兵亲眼目睹,戚将军已是命丧在南夷地界了。”
康宁突然感觉到左耳深处连带着脑中那一片都在剧烈抽痛,他死死捂住没有一点患处的耳朵,摁着那黑白分明的纸页低头大口喘息着,他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此处、这样荒唐晦涩的梦里,他才终于能得知了戚长风的死因。
而那么久以来,他混混沌沌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就在他浑噩无知、昏沉度日的时刻,是不是戚长风的尸首已经曝在南荒之地无人收敛的野战场上,身在异乡,魂魄也不得归所呢?
他竟忘得一干二净了,连梦都没梦到过他。
康宁强忍着耳膜深处没来由的痛楚,继续从那页以后一张一张翻看过去,只想再稍微找到关于戚长风的只言片语。
死后哀荣,追封敕号,什么都好。
但书中始终只围绕着孟白凡的经历讲述故事,豫郡的风土人情,孟姑娘的见识感悟——甚至孟家老宅的看门狗儿都能占到不小的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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