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10)
武陵君一惊复又一喜,道:“月光竟然果真收得起来麽?”有了光明,声音便不被这暗色阻挡,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
长恩微笑道:“小小道术,何足挂齿。武陵君还请快些,这暗色连月光也吸得去。”他在障壁内来回走动,一面挥动双袖,身姿修长灵巧,清秀面容在青衫袖下时时露出一半,遮住一半,有如舞蹈。
武陵君不待他说,架起利箭向暗色最深浓之处射去,他的箭不受自家障壁阻挡,直直飞出去。隐约听得黑暗深处传出一声咆哮,阴风在障壁上撞击得更急,黑雾翻腾起来,一蓬鲜血喷涌而出,泼洒在障壁之上。
那鲜血中带著深深的冤魂怨气,牢牢黏在障壁上,遮得一丝不透,满目都是血光。武陵君笑道:“这小小怨气算什麽,比得了幽都麽?”将弓梢顿入地下,喝道,“破!”只见障壁之旁,一股桃木之气透土而出,破去鬼魂怨气,那血便流了下来。
武陵君心中一动,架起一支桃木箭,将桃木之气凝聚在内,箭身微微泛起银白之色。他也不瞄准那祖明,只将箭一支支地贯入黑暗之中,暗色虽然不减,但之前如蜜之稠,现下已是如汤之薄。
此时那墨龙也已经尽数化去,长恩收了生死簿,将那朵桃花捧起来,道:“武陵君,这花你可要收起来?”
武陵君接过那桃花,信手揉成一团,也射了出去,借著淡微微的月光,瞧见一朵桃花在深浓夜色中腾然盛放,只一瞬间便消散不见了,微苦的桃花香四散而去,竟然将这夜色冲淡了几分。
武陵君大声道:“祖明,你还有什麽招数?不妨都使出来!”
他话音落处,淡薄的黑暗之中现出一个人影,渐渐向两人走近来,见他生得青发赤眼,面目狰狞,身材十分高大,自然便是祖明。那祖明舔了舔嘴唇,看著长恩道:“原来是洞光珠,不知道吃起来脆不脆?”
这句话戳了长恩的旧年伤心之事,他脸容不变,仍是一脸平静之色,武陵君却是勃然大怒,喝道:“妖怪,受死!”
祖明冷笑道:“小子狂妄!”一抬手,将无边暗色尽数收起,在手心里一攥,成了一支漆黑长枪的模样,向武陵君贯了出去。
武陵君喝道:“怕你何来!”手中长弓化作利剑之形,清光一闪,将那长枪斩作两段。武陵君仗剑将祖明扑去,却听身後长恩叫道:“小心!”武陵君回头一看,那枪头落地之後,竟然又向自己刺过来,眼见躲闪不及,不由暗叫一声“糟糕!”,这枪全是阴鬼之气凝聚而成,武陵君本体是专能驱鬼的桃木,专克阴气,他凝气抵御,心知纵然阴气入体受些损伤,也不会太重。谁知眼前青影一闪,却是长恩挡了上来。
武陵君眼见那半截枪头没入长恩体内,一团黑气将他笼罩起来,又从枪口处尽数钻了进去,一时心都凉了,扑上去接住了他,怒道:“你做什麽!”
长恩脸色惨白,印堂处黑气沈沈,嘴唇隐隐泛起青色,他断断续续地道:“你……你是仙体,阴气入体,损伤太大。我……我本就是……”说到这里,冷得打了几个寒战,一个字也再说不下去。
祖明狞笑道:“他倒自己撞上来,那对洞光珠,快快剜出来让我吃了。”
武陵君最听不得这句话,几乎立时就要拔剑上去拼命,但他怀中长恩的身体越来越冷,几乎就要结冰,武陵君心知再不及时给他疗伤,魂飞魄散,那就再也没得救了,他心急如焚,当下什麽也顾不得,抱起长恩便御风而走。
祖明喝道:“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张嘴吐出一口气息,那黑气重又弥散开来。
武陵君在黑暗中辨了辨方向,向南方一路全力而行,许久却也没能下山,似乎是在原地打转。他正焦急时候,忽听一个声音低低地道:“进来!”
武陵君一怔,抱著长恩靠近那声音来源,隐约瞧见眼前是一道陡峻山壁,上面裂开了一道缝隙。他觉得那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一时顾不得多想,将长恩背在背上,一弯腰便钻了进去,那裂缝随即紧紧闭上。
那山隙初时十分狭窄,走了几步便豁然开朗,前方隐隐透过光亮来,武陵君背著长恩转过几个弯,眼前一带亭台迤逦,幼鹿嬉戏,兰芷芬芳,赫然是一处仙家洞府,远处亭中隐约看到一位白衣仙人端坐。武陵君顾不得客套,匆匆说了一句“多谢”,将长恩放下地来,一手按在他百会穴上,一股纯阳木气透入体内。
长恩轻轻颤动一下,黑气丝丝缕缕地散出体外,他的身体也渐渐从冰冷变成凉凉的,长恩是阴鬼之体,身上从无热意。武陵君看看差不多了,便急忙停手,生怕自己的纯阳仙气伤了他,一面半跪下去,将长恩扶在自己身上靠著,向亭中那白衣仙人道:“多谢援手,不知是哪位仙人相助?”
那仙人却不答话,隔了半晌,才低低地道:“是宁长恩麽?”
武陵君心中一震,道:“你怎知道他的名字?”
长恩此时缓缓睁开眼睛来,他环顾四周,道:“方才是哪一位叫我名字?”眼光从那仙人所在的亭中掠过,却并不停留。
武陵君低头看著他,奇道:“长恩,你看不见?就在那边。”
那白衣仙人长叹一声,道:“以洞光珠为双目者,前尘恩怨皆不可见。长恩,你心中果真恨我麽?”
长恩静默不语,武陵君听了这话,早已喝出声来:“虞城太守!是你!”
第五章 惨淡旧事
那洞府中一派仙家祥和,云烟缥缈,瑶台上素琴横置,高悬明月珠作灯烛,如今气氛却古怪得很,长恩神色漠然,武陵君一手按剑,那白衣仙人却是满身萧索之意。过了半晌,只听那白衣仙人道:“是我。前尘旧事此时不忙提起,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我?为何与长恩来到此处,还惹到了那祖明?”
武陵君冷笑道:“你不认得我?长恩是怎样被你们害死的,我却在旁瞧得清清楚楚。你口口声声待他好,却将他害得好惨,苦苦挣扎六七日才得咽气。你活著时候一心攀附权贵,不择手段,死了居然能够修仙,老天也当真不开眼。”说了最末一句话,又不由得皱眉,只觉得他这仙气有些古怪。
那白衣仙人低低叹了口气,道:“你是谁?”
武陵君冷冷地道:“我叫武陵君。”
那白衣仙人默然半晌,道:“原来如此,你是长恩书房之外的那棵桃树。”
武陵君道:“不错!”
那白衣仙人从亭中立起身来,向两人慢慢走过来,近了瞧见他穿著一身纯白羽衣,容貌清俊。那仙人道:“长恩,你的眼睛……我难辞其咎,可这绝非我的本意,我不愿伤你一分一毫。”他停在长恩身前,深深凝望他的脸容,轻声道,“……长恩,你比从前瘦了些。”
长恩似是没听到他的话,摸了摸腰间的锁云囊,向武陵君道:“事情已经办完,我们回幽都去吧。”
那仙人抬手拦住了他,道:“去不得,祖明守在外面,这妖物白天没什麽厉害,夜间却嚣张放肆得很,还会施用幻术。你不愿意跟我在一处,也要等天明再走。”
武陵君道:“你居然这般好心?”
那仙人道:“我从来都没有半点对长恩不善的意思。”
武陵君道:“你没要害他,长恩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若是存心害他,只怕他连鬼也做不成了,只好魂飞魄散。”
那仙人露出一个惨恻苦笑,道:“长恩,你为什麽始终不肯对我说话?你死之後,我过得如何,你可愿意听一听?你若恨我,听完之後心里多半会舒服许多。那祖明守在祁连山中,便是想要吃了我。”
武陵君一怔,道:“祖明想要吃你?你那一世是怎样死的?”
那仙人道:“祖明爱吃的鬼魂只有一样。”
祖明最喜五马分尸而死的鬼魂,武陵君自然是知道的,他自从有了灵识,还是树形、并不能移动时,便对长恩倾心,後来亲眼瞧见长恩被这仙人的前世害得苦苦挣扎而死,心中自然是恨透了他。这时忽然知道这人也死得如此惨法,胸中不由得大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