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三(40)
被他抢占了十八年锦衣玉食生活的衣飞石。
“我在华夏最顶级的家族里,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言传、身教,妈……宿、女士,和容家,给我的一切,我都将受用一生。”哪怕宿贞一直用冷暴力对待他,不可否认的是,他仍旧从宿贞身上学到了许多。他仰慕自己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就会模仿。宿贞的节制、自信、效率,都深深地影响了他,刻入了他的骨髓。
正如容舜所说,容家给了他最好的教育。他被教养成一个极其宽厚、仁爱,知道感恩的人。
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多年建立的认知崩塌时,他没有彻底崩溃,没有愤恨怨怒,没有去哀叹自己破碎的一切,他想的是弥补。——我曾经夺走了不属于我的那些,它原本属于谁?
“不属于我的那些,我会还给你。”容舜说。
啪。
电热水壶跳了档,水彻底煮沸了。
衣飞石倒了水回来,先敬了谢茂一杯。见他端水过来,装死的常燕飞连忙双手捧过。
“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衣飞石将剩下一杯水,递给容舜。
刚刚烧沸的水盛在玻璃杯中,杯底滚烫。容舜恍若未觉地端着那杯水,手指很快就被烫得绯红,他感觉不到疼痛:“不是,老师。我知道错过的一切都错过了,我没办法把从前十八年的生活都还给你,但是,这不是妈妈的错。”
“她一直都很想你,她不喜欢我,没有对我好。”
“我抢走了爷爷奶奶,抢走了叔叔婶婶,抢走了兄弟姐妹,没有抢走妈妈。”说到这里,他血丝遍布的双眸有一点点湿润,很微弱地一点,“你能不能不要怪妈妈?她很想你。”
衣飞石拿走他手里的水杯。他挨着杯壁的指腹迅速鼓起,没一会儿,成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先生。”衣飞石请示谢茂,“他能听着么?”
常燕飞突然被点名,有点错愕。我?
“如果我是你,最好不打算听。”谢茂向常燕飞建议。
常燕飞从兜里掏出一张失魂符,给谢茂看了一眼,焚烧成灰化入水中,一饮而尽。不到三秒钟,他就睁不开眼了,倒在沙发上宛如一条死狗。
谢茂确认房间安全之后,点点头:“可以说了。”
“你知道我和先生的身份。他不是原来的谢茂,我也不是原来的石一飞。”衣飞石说。
容舜怔住。
“我不是我妈亲生的”这个噩耗打击太大,他以为自己很冷静,其实各种细节都忘光了。
这俩是两个老鬼借尸还魂啊!就算他“抢”了石一飞的人生,也还不到衣飞石头上去。这老鬼直接把石一飞的肉身都抢了!
容舜混乱的眼底抹过一丝狠意,仓促间转身就要逃。
弄巧成拙了吧?谢茂心里醋味还没彻底散,这会儿就端着杯子看戏。
衣飞石也不想容舜出门就瞎嚷嚷,他和谢茂都没到新世界横着走的地步,借尸还魂这事可大可小,传出去了麻烦不断。他是真没想到容舜这么“单纯”,居然被抱养的消息震得如此失措,跑来找他摊牌“还”妈妈,简直缺心眼儿啊。
上手过了两招,衣飞石察觉出不对了。
他虽一直在锻体修炼,容舜的功课也没撂下。衣飞石教容舜是很上心的,各种不藏私。
毕竟容舜自幼习武,身体素质比胖乎乎的石一飞更好,如今真要打起来,衣飞石不用谢茂给的未来黑科技,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容舜。
然而,容舜处处裹手裹脚,一拳贴着衣飞石上来,生生没敢用力。
再过几招,容舜就彻底放弃了抵抗,被衣飞石擒下了。
被擒下的容舜扑在地上,心中似乎有无数的矛盾与煎熬在打仗,逼得他轻轻啜泣。
“……别哭了。”衣飞石不耐烦看男人哭。
“老师,你别杀我。我没有告诉别人你和先生的附身的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容舜两只手都被衣飞石扣着,不止放弃抵抗,他这会儿也是真的没法儿动弹了,“我把我的身体给你,好不好?你把这个身体还给妈妈的儿子……”
这就是他放弃抵抗的理由。也是他短短几秒钟内,想出来的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谢茂和衣飞石有多难以对付,这些天以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他自己脑子不清醒,一头撞进了这两只老鬼的罗网,活着离开基本不可能。与其被拧断脖子送进太平间,不如用身体换些东西回来。
比如说,妈妈想了十多年的亲儿子。
他知道衣飞石很尊重谢茂的意见,勉强抬头望向端茶看戏的谢茂:“先生,你觉得呢?”
谢茂一开始没懂,见衣飞石眸色幽幽,他瞬间一个激灵,想明白了!
——卧槽,死孩子!
——你作死也别作到朕身上啊!
“我觉得不怎么样。”谢茂放下玻璃水杯,“朕还是喜欢胖一点儿的。”
小衣,朕只喜欢你啊,朕对容舜的身体没兴趣!
第313章 乡村天王(72)
“还跑吗?”衣飞石问。
容舜摇头。
逃是下意识的选择,真动手了,他就知道这举动很愚蠢。
就算他能打得过老师,旁边还有个坐着没出手的谢先生呢?如果这两只借尸还魂的老鬼真要杀他灭口,他很大概率活不到泄密的那一天——他震惊之下忘了二人的身份,衣飞石可一直很清醒。
既然一开始这两位就没选择杀他灭口,这时候再杀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是,谢先生连常家家主都能撂倒,他敢对宿贞泄露衣飞石的借尸还魂的秘密吗?
他不敢。
宿贞不会放过一个夺走她儿子肉身的“老鬼”,一旦她对衣飞石宣战,谢茂必然杀她。
他根本就不敢对任何人说,尤其不敢告诉宿贞。不止不敢说,他还必须尽力替二人遮掩。
衣飞石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容舜很快就从混乱中冷静了下来,真正恢复了镇静。
什么抢了你的人生,把妈妈还给你,这些事他压根儿就不该跟衣飞石谈。他们要谈的,是更涉及彼此身份利益的事情。
衣飞石把已经晾得微凉的水杯还给容舜,再次请他:“坐。”
“石一飞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你就不必再想了。”衣飞石说。
容舜眼角还有些残留的泪痕,捧着水杯,一言不发。
“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个身体和宿贞的关系。所以,你要明白,我和你相逢是个偶然,并没有接近你以靠近容家夺回一切的想法。此后我也不会更名改姓,回容家继承属于你的一切,你还是你,和从前不会有任何不同。”
衣飞石说得很简单。
可是,谁都知道,不是宿贞亲生儿子的容舜就会失去合法继承权,他不可能还是他。
甚至他和衣飞石的关系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曾经谢茂和衣飞石都是他继承容家的助力,现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两个盟友,他们之间的信任不存在了——双方利益发生了严重的重叠和冲突。
容舜仍旧不说话。如今衣飞石完全处于强势,他无话可说。
“调查清楚容锦华的死因,替他报了仇,替宿贞解决了她一直担心的问题,我们就会离开。”衣飞石说。这个问题和他谢茂已经讨论过几次,早已达成共识。
直觉告诉容舜,衣飞石说的都是真话。可是,他们相识的时间确实太短了。
他们还来不及更了解对方,横亘在彼此间的,就是这么一个掺杂了借尸还魂的血缘官司。
容舜没办法拍拍胸脯就来一句“你说的,我就信”。所幸,他不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反抗。信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妈妈很想他。”
“求不得,是人生七苦之一。生而为人,总有憾事。”衣飞石拒绝了容舜的试探请求。
让他装着石一飞的模样去哄宿贞开心?曾经他是愿意的,现在不行。
不过,他对容舜确实有很多同情。多日相处,也很难不喜欢这个遭逢大变还能保持良善的孩子。
宿贞对容舜的冷暴力让他想起了留在长公主府的自己,容舜的种种行事,也都次次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母亲虐待过的孩子通常都不自信,这种不自信会伴随一生。哪怕是衣飞石也会自我怀疑,我如此不得母爱,一定是我哪里不好吧?命不好,当然也是“不好”的其中一种。
他觉得容舜比当年的自己做得更好。容舜比他主动,也比他更温暖善良。
或许,正是因为容舜不是宿贞的孩子,他才可以如此善良。
——血亲之间,反而有更多的蛮横与挟持,理所当然地去掠夺,去索取,得不到就意恨难平。
“我既然得了石一飞的身体,他留下的因果承负都由我来负责。近日神仙打架颇多,你旁站一边看看热闹可以,不要搀和进来。玄学界的事,你不懂。”衣飞石说。
谢茂听着就忍不住笑。容舜不懂,你懂?你好像也不懂吧?
容舜想说什么,衣飞石拍拍他的脸颊,说:“不管你是不是宿贞的儿子,都是我的学生。”
“这和你的身份无关,我看中的,就是你本人。”
小衣弟子的身份,可比宿贞儿子、容家长孙珍贵多了。谢茂默默地想。
容舜此时最欠缺的就是这种安慰和支持。他从小以宿贞独子、容家长房嫡孙的身份长大,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学校、工作,都与他的身份密切相关。如果失去了这个身份,他整个人就不完整了,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衣飞石给他支撑起的是一个小小的安全角落。就算全世界都塌了,你还有一个小房子。
这个藏身之处,与你坍塌的世界无关,与你从前的身份无关。
就算你不是宿贞的儿子,不是容家的长房嫡孙,你连“容舜”都不是了,是张舜,李舜,王二麻子舜,你还是衣飞石的徒弟。或许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和钱有关,到现在就不一样了。
外门弟子供养师父,入室弟子吃师父的,喝师父的,还有直接继承师父家产的呢。
师者,父也。
容舜一双眼睛本来就红,这会儿深吸两口气,抿了抿嘴。
“妈妈一直在找你。”容舜还是得谈正事。
谢茂和常家父子三人交手时,位置是在小别墅的门前。当时宿贞被四方屏困在了大门前。这两个地方离着差不多一分钟车程,中间有园林山石间隔,彼此都看不见。后来,谢茂衣飞石都不想和宿贞纠缠,二人合计一番,干脆就从别墅的另一边溜了。
——宿贞既没亲眼看见谢茂大发神威,也不知道谢茂把自己儿子拐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