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不出意料的话,陛下应该是快要醒了……王爷您看,陛下已经醒了!”
老太医的话音刚落,床边的背影就转过身来,在自己的视线中逐渐放大,有一只温热而些许粗粝的手掌轻轻拨开他的额发。
谢朝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头顶是层层叠叠的床幔,他赫然身处于乾清宫的龙床上。床边搁着个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小药炉,略苦而绵长的清香四溢,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陆川延坐在床边,照旧是昨晚的打扮,眼角微红,略有疲惫之感,看起来似乎一宿未睡。
谢朝虚弱而费力地呼吸着,勉强吐出两个字:“王叔……”
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近乎于失声,听起来可怜极了。
小狼崽子终于醒了,陆川延却没显出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淡淡“嗯”了一声:“醒了便好。身上可有力气起来喝药?”
谢朝有点懵,王叔的反应同自己想象中的也太不一样了,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着也该对他心疼一下吧?
不过一想起自己昨晚对着陆川延的狂妄之言,还“小爷”“淫.贼”地叫个不停,他顿时又怂成了鹌鹑。
昨晚也太嚣张了,难怪王叔会生气。
谢朝试探性地伸手,想去拉陆川延的衣角,可怜巴巴地偷偷窥着他的神色:“王叔,朕没力气……”
他的脸色是重伤未愈的苍白,莫名像是一只皮毛受伤,呜呜咽咽地发着抖的幼狼,没人看了不会心软。
陆川延也不例外,虽然心里火气旺盛,但还是板着脸,任由小皇帝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太医实相地告辞,宫人们也退至外殿,内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川延面上冷淡,手上力道却轻柔,将宣称自己没力气的小狼崽子慢慢扶起来几寸,半靠在床头,免得在喝药过程中呛到。
虽然动作已经一再小心,但谢朝还是脸色隐隐发白,只是碍于王叔的情绪不对,忍着疼没喊。
陆川延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漆黑的中药,递到谢朝唇边。
中药刚刚倒出来,冒着热气腾腾的苦意。谢朝如同任何一个不爱吃苦的小孩一样,顿时皱起了鼻头,恹恹地把脑袋往旁边一偏。
陆川延举勺的手巍然不动,沉下声音:“喝药。”
王叔今天好凶。
谢朝心道我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凶得要死!
他委屈,但还是不敢撒野,只敢怂唧唧道:“王叔,烫……”
刚熬好的中药就直接喂,哪里有这么照顾伤者的。
陆川延收回勺子,感受片刻,抿起唇角,轻轻吹了吹。
他显然没做过这种事,吹气也显得额外认真,低垂着眼睫吹凉中药的模样,便如猛虎嗅花,莫名岁月静好。
谢朝傻傻地看着王叔吹了半天,然后将勺再次递到自己唇边。
这下子他没了推拒的理由,只能一口闷了那勺药,果不其然被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还没从苦意中回神,陆川延已经吹凉了下一勺,板着脸再次递到了唇边。
如此循环往复地喂了十几勺,谢朝已经从脚心苦到了天灵盖,整个人在苦中得到了升华。
终于,在喝完半碗之后,他拼命偏过脑袋躲避:“太苦了,朕不要喝了……”
陆川延举着勺,闻言轻轻“呵”了一声,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在谢朝耳边炸开:“陛下在演这出苦肉计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需要喝这么苦的中药呢?”
谢朝瞳孔地震,腹部因肌肉紧绷而一痛,让他立刻回神,假装茫然无辜:“王叔你在说什么啊?朕听不懂,朕只是好奇醉香阁长什么样子,所以才微服私访进去看看,结果被刺客偷袭啦。也不知道是谁,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陆川延听着他的诡辩,将瓷勺放回碗内,咔哒一声脆响,却让谢朝不太明显地一抖,住了嘴,怯怯地看着他。
他慢慢道:“陛下当真觉得,微臣会认不出银蛇卫的招式么?”
银蛇卫,陆川延一手带出来的暗卫,自然对他们熟稔至极。只是上辈子有三十余年的时间未曾见过,再加上对方一直在刻意隐瞒自己的武功路数,所以一开始陆川延只是隐隐觉得招式熟悉,并未想到银蛇卫上去——毕竟正常人也不会第一时间怀疑谢朝是自导自演。
其实直到坐进马车,陆川延也完全没往苦肉计上想,只是隐隐觉得哪里怪异。直到他突然想起来,醉香阁的背后是刘家。
众世家之首,在上辈子率领几个世家合力逼宫,将小皇帝关进冷宫的罪魁祸首。
已知谢朝重生之后,对上辈子的仇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今天的这一切其实是他隐秘的报复?
于是思路瞬间由堵变疏,通畅起来,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小皇帝突然出宫,却被刺客早早埋伏:因为这些刺客根本就是他提前布下的;
为什么刺客和他对打时束手束脚,不肯出全力:一来陆川延是他们的旧主,二来陆川延太熟悉银蛇卫的招式,担心被发现出身份,破坏小皇帝的计划;
为什么刺客的剑刺只刺在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地方就离开:因为小皇帝总不可能命令部下真的把自己杀掉,他要做的是让自己看起来受伤颇重,却又不至于有什么大碍,营造出“皇帝在醉香阁中遇刺,险些丧命”的假象。
如果陆川延没有靠着那个小厮辨认出小皇帝的房间,进去打乱他的计划,那么谢朝的苦肉计就是完美的。陆川延不会和银蛇卫交手,也就无法找出刺杀谢朝的人是谁,只知道皇帝是在醉香阁遇刺的,那么醉香阁的主人自然难辞其咎,刘家主自然会被压入慎刑司审讯。
这个过程中谢朝再做些手脚,很容易就能将刺杀的帽子彻底扣到刘家主头上。到时候对方即使再怎么喊冤,恐怕也是百口莫辩。
刺杀皇帝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陆川延绝对不会放过对方,如此一来,刘家主难逃一死。
真是好妙的一步棋,除了一点——陆川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为了瞒天过海,谢朝必须要真的受伤。
腹部脏器繁多,倘若藏于暗处的银蛇卫手偏一寸,谢朝就绝对不只是大出血这么简单了。
这小崽子,对自己还真是心狠。
其实谢朝此棋虽有风险,却收益很大,毕竟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
陆川延自己也没少做过以身犯险诱敌深入的事,但是他就是莫名地不想看见小皇帝这么做。
很是有一套灵活多变的道德标准。
一回想起自己当时看见谢朝躺在血泊中的窒息感,陆川延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铁了心,这次绝不能够轻易放过小狼崽子:“陛下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难道要告诉微臣,银蛇卫中出了叛徒?”
谢朝:“……”
糟了,怎么还是被王叔给发现了。
谢朝心里懊恼不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傻:“朕听不懂王叔在说什么,朕最怕疼了,哪里敢用苦肉计啊。何况朕如果用苦肉计,又是图什么呢?”
还能图什么?因为你想报复刘家,让刘家主进一十八层地狱,为此不惜以身为饵——
话到嘴边刚要出口,又堪堪忍住。
毕竟理论上,陆川延不该知道上辈子小皇帝与世家之间的纠葛,只能装作自己不知情。
但明明知道却不能说,就更气了。
陆川延气得脑仁疼,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慢慢冷静下来。
气恼之余,他又不可遏制地对小皇帝产生几分心疼。
像谢朝自己说的那样,小皇帝最怕疼了,却为了陷害刘家,甘愿在腹部深深捅进一刀,可见他对刘家的恨意足以支撑他忍受剧烈的痛苦。
毕竟上辈子,比这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这辈子只是挨上一刀,却能换仇人早早赴黄泉,陆川延自我代入一下谢朝,也觉得很值。
说来说去,还是小崽子以为自己在孤军奋战,不敢相信陆川延会毫无理由地站在自己这边,所以想用自己的刺杀换来一个让陆川延针对刘家的理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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