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表面表现得八风不动:“柳姑娘此言何意?”
柳风吟却是拖住腮,盈盈笑着:“你晓不晓得,我是关大人的谁?”
没等路域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是他父亲的友人之女,是共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还是他差点定了婚约的未婚妻。”
路域心中洋洋得意的小人顿时僵住了。
“只是我家中遭难,沦落奴籍,方才和他分道扬镳,”柳风吟的笑容变淡,眼神逐渐悠远,是陷入回忆中的模样,“我曾经的名字,唤作孟明湘。”
前江州知府孟实秋之女,孟明湘。
她曾是无忧无虑的孟府小姐,生得倾城之姿,她还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她曾心悦于那个借住在她家的少年,少年十七岁那年赴京赶考,她知道他有状元之才,便盼着未来的状元郎衣锦还乡,再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能嫁给她喜欢了十余年的意中人,自此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可孟明湘没等到少年归乡,倒先是等来了抄家的官兵。
她从小姐沦为官妓,因为当时年纪小,又生得好姿色,老鸨有心培育她,便一直等到她及笄方才让她出来见客。
她在潇湘楼一曲惊鸿,而在摘下面纱的那一刻,她看见了那个自己曾爱慕的少年。
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新科状元,砸下千金,买了她的□□夜。孟明湘其实是暗暗欣喜的,可那一夜关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一定会接她出来,也一定会还孟知府一个清白。
可孟明湘知道,他一个穷书生,今夜的钱财怕已是全部身家,说不定还负了债。他初来京城不久,还没站稳脚跟,又哪里有能耐给她销了奴籍,大抵只能四处去求人。
凛冬白梅一般的少年,傲骨铮铮,却要为了救她而弯下腰来,她哪里肯。
而且她分明看得见,关霖注视她的目光中只有疼惜和怜爱,不见半分男女之情。
她唤关霖一声哥哥,他便真拿她当了自己的亲妹妹。
孟明湘突然就不想走了。
就算能离开青楼,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她还有谁呢?她可以跟着关霖,甚至可以让关霖为了维护她的名声娶了她,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她从前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此时是一个空有脸皮的风月人。
但不论哪一个她,都帮不了关霖,反倒是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无端便生出一股怨恨——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回来,维护孟府?为什么她心仪他那么多年,而他的眼里却始终没有她的身影?为什么她什么用都没有……以致于孟府覆灭、自身难保,甚至还要拖累关霖?
十五年,她都像一朵无忧无虑的小白花,骤然糟了风雨,才发现自己竟然脆弱至此。
可她也有傲骨,也有自己的固执。
她并不像变成依托他人生存的菟丝花。
孟明湘没有答应关霖,也没有为自己赎身。
她在潇湘楼五年,从唯诺听话的小姑娘变成了掌控潇湘楼上下的花魁娘子,她虽还是奴籍,可已经没有人能再欺辱她。而她也终于有机会,替关霖做些什么,比如通宵默下了那一本账本册子,拖着两日不曾休息的疲惫身体给他送来。
只是年少的月光,仍然还是镜中月,水中花,她捞不到,平白望着,便是好些年。
如今,却有人摘了她的月亮。
孟明湘第一次知道,原来关霖也会露出那么鲜明的情绪,柔柔灯火里,她看着关霖抱住路域,那双总是显得冷冽的眼睛里竟全是她不曾知道的温柔与笑意,他的欢喜是如此浓烈,以致于她差点无声落了泪。
也不知道是为关霖终于不再孑然一身,还是为穷尽数年的她自己。
“你要好好待他,”孟明湘红了眼睛,漂亮姑娘咬着银牙,恶狠狠的模样也是顶好看的,“你若当了负心人,我就是散尽潇湘楼的家财,也要叫人追杀你到海角天涯。”
路域深吸一口气,他收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眼底尽是郑重。
“我绝不负他。”
不仅此生。
还有生生世世,万千世界。
-
五更鸡鸣时,关霖自书房中走出。
天色渐晓,他珍重地将账本收入怀中,去客房看了一遭,却不见路域的影子。
他正疑惑着,却听闻自己的卧房那边传来动静,忙过去一看,只见路域正将两个瓷碗端上桌。
小小瓷碗传来淡淡甜香,糯米色的小小圆子浑圆可爱,关霖忍不住走上前:“这是……”
路域冲他一笑:“孟姑娘说,你过去最爱江南的酒酿圆子,我在厨房苦想了半天也不得其法,还是你府上一位江南来的阿姐正好来做早膳,教了这么我一手。”
关霖恍然,是他之前救回府中的那对夫妻,那位妇人擅长厨艺,自她来了后,相府的早膳大都由她完成。
“来尝尝?”路域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关霖心里一暖,“好。”
就这一盏暖色的烛灯,他与路域在小桌旁对坐,吃着一碗酒香清甜的酒酿圆子。路域捏的汤圆个个玲珑小巧,关霖咬了一个,是奶黄馅的,浓浓奶香与蛋黄在舌尖蔓延开,甜而不腻,极为可口。
下一个是他喜欢的芝麻,入口即化;再下一个则是红豆,绵密软糯。
每一个汤圆的馅料都不一样,吃到最后一个,关霖的眼睛亮了亮,竟然是桃花馅的,唇齿间都泛着甘甜与花香。
相府里那几株桃花已经尽数败光了,不知路域在这点时间里,是从哪里找来的桃花。
路域看出来他在想什么,道:“范正初的庄子在山上,那里犹有一株盛开的春桃,我当时突发奇想,便折了一支,用帕子包好了,想拿回来送你。”
他说着便有些惆怅:“只是我路上跑太急了,等回来之后,花都散了……只好将它下了锅,入了你的口,也算它这一遭走得值了。”
关霖品着唇间透着的酒与花香,神色微恍。
人间芳菲尽的时候,却有人不远千里,为你折一支花。
这真的……只是因为互为友人、知己吗?
还有他下意识的拥抱,与看见路域时心生的欢喜。
像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心里开了千树万树的繁花,久久不败。
窗户轻轻晃了一下,晨风温柔,荡开了一丝心弦。
路域突然道:“你唇角沾了花瓣。”
关霖下意识看向他,还没回过神来,便有温热触碰在了唇畔。
是路域探过身,主动吻了他。
这一吻一触及分,他还没品出其中滋味,只觉得晕晕乎乎,连眼前的人都要看不清了。
好半晌,他才道:“……甜。”
吻是甜的。
路域闻言笑开,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温柔,看着他的模样,浸满了年少欢喜和经年情意。
他点点头:“是,关大人是甜的。”
他又问:“那么夫子,可否准许学生再尝一尝?”
关霖一时回过神来,耳根至脖颈都迅速红透了。
他正襟危坐,维持着羞意之下微弱的理智,红着脸道:“不可白日宣淫。”
“哦,”路域应道,“那是准许晚上尝了。”
关霖觉得有些不对,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他思考了许久,低低问:“所以,你待我……并非友人之情?”
明明都已经摆在眼前的事情,但关相就是觉得拗不过心里的劲儿。
路域忍不住气笑了:“关大人可见我这么对六殿下?”
“自然没有,”关霖立即道,想了想又严肃地补充,“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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