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进那宫殿,魏楷便发现,他的错觉并不是错觉了。
宫殿中侍立的都是王府里带来的人,和霍无咎手下的兵。魏楷领着他进去,正跟他说哪儿是前厅、哪儿是卧室、皇城内外又是如何布置时,便见他家将军已经心不在焉了。
只见将军在房中随便溜达了一圈,便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在旁侧的榻上随意坐了下来,抬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魏楷见状,摆了摆手,让周遭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再回头,却见他们将军单手端着茶杯,也不喝,竟就这般停在了那里,垂眼盯着水面瞧,像是在出神。
魏楷皱了皱眉。
莫不是茶中有人动了手脚,被将军察觉了?
他连忙上前:“将军?”
他正要问,却见霍无咎抬起眼看他。那双眼里,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甚至使他整个人的情绪都昂扬了起来,虽没动,也没笑,却莫名神采飞扬的。
魏楷傻了。
“将军……?”
就见他家将军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抬起一条长腿便踩在了榻沿上,胳膊往上一搭,嘴角也跟着往上扬。
“什么表情,死了人了?”他说。“给我笑。”
魏楷心下无语,却只得听话地跟着笑了起来。
“将军,是有什么好事吗?”他问道。
霍无咎却眉峰一挑。
“你怎么知道就是好事?”
魏楷:“……。”
以前吧,他们将军心情好的时候的确有点欠打,不过也没办法,从小放肆到大的人,也是应该的。
但是,将军今日这模样却格外的欠打。
想必真是有什么大好事了。
想到这儿,魏楷心下一惊,一时间产生了个不太成熟的猜测。
“将军。”他说。“不会是跟靖王殿下有……”
“关系”二字还没出口,他便见自家将军展颜笑了起来,搭在膝头的那只手也不老实地在膝上一点一点的,像甩得直抡圈儿的狗尾巴。
魏楷没想到,这不成熟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竟是靖王殿下他……”他面上一喜。
却见他们将军啧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凶相。
“没你事儿。”他说。“有这功夫,三更天之前领兵到宫内宫外巡查一番去,尤其那些大臣的府邸和扣在皇宫里的那些妃嫔和太监宫女,别放出了找事的。”
魏楷暗地里撇了撇嘴。
“是。”他不服气地应声道。
便见霍无咎摆了摆手:“滚蛋吧。”
魏楷应声,在心里暗搓搓地骂骂咧咧,退了出去。
门一关,殿中便只剩下霍无咎了。
他紧盯着面前一支跳动的烛火,盯了片刻,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扬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从榻上跳了下去,在殿中来回走了几圈。
七大间的宫殿,宽敞得几乎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但霍无咎却觉得这屋子小得很,走了几圈,根本连筋骨都舒展不开。
是有一股情绪,在他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着,让他精神极度亢奋的同时,压根找不到方法宣泄。
他憋不住地要笑,但是笑也不管用。他似乎需要去夜色中好好地纵一番马,但他这会儿所待的皇城没有宽阔的草原,只有连到天际的重重宫阙。或者他还需要找一场仗打,最好是极难对付的对手,能让他酣畅淋漓、筋疲力尽,但放眼整个南景,已经没有人能做他的对手了。
又或许……他最需要的,是再去看一看江随舟。
也不必做别的,只要看着他,能轻轻碰一碰他,在他床边守着,那自己此时满身的焦躁,就都会烟消云散了。
但是……李长宁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江随舟需要好好休息。
他确是需要休息,他今日受伤奄奄一息的模样,还在霍无咎的眼前呢。
他又知道江随舟睡眠浅,经不得打扰,故而他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走了,即便此时一个人困兽般的在房中打转,也不敢真溜到他的房中去。
忽然,他停下脚步来,仰头喝光了自己方才倒的那杯茶,接着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天夜里,霍无咎的宫殿中燃了一夜的烛火,而偌大的宫殿里,却空无一人。
露水沉沉的夜,漫天繁星像被圈在了四方的宫墙里一般,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静静地亮了一夜。
而没人知道,这天夜里,霍无咎独自一人,在江随舟门前的汉白玉阶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从没这样静静地看一整夜的星星,也从没有这样,只静静地听着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能让整个胸腔,都被热腾腾地填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你试过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吗?
我试过,爽翻了D
第95章
江随舟第二日醒过来后没多久,便见霍无咎来了。
他精神抖擞的,瞧上去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错。但分明是夏天,他进来时却带了一阵湿寒气,像是到日出前的御花园里滚了一遭一般。
江随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霍无咎见他盯着自己瞧,问道。
江随舟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一双灼灼的眼睛底下,若隐若现的像有一层乌青。
江随舟眉心跳了跳,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一时间也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得露出个笑来。
“你昨天晚上没睡好么?”他问道。
霍无咎下意识地便矢口否认:“睡好了。”
江随舟也不说话,目光却在他乌青的眼底上停了停。
霍无咎似察觉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不过是夜里有些急事,就没睡多久。”
江随舟淡声一笑,没再同他纠缠这个。
这会儿他的宫殿里人进人出的,全是进来布置早膳、整理宫室的下人。原本的宫人霍无咎不敢用,这些人便全是从靖王府弄进来的。幸而他们人丁稀薄,没几个需要伺候的主子,因此人手倒是够用。
人多耳杂的,他们两个一时间谁也没说别的。
晨起的日光暄暄地透了进来,江随舟一抬眼,便见逆光之中,霍无咎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他。
他坐姿并不规整,双腿恣意地交叠着,身体后倾,是个极为随意闲适的模样。
那目光却像是能烫人似的。
江随舟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改去垂眼看被褥上的金线。
便听得霍无咎低沉的笑声。
他自是不知,清早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睫毛都照得通透,落在霍无咎的眼里就像会发光似的。他只觉自己在门外守一整夜,换来清早时候的这一眼,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值的事。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耳朵赧得有点发烧,垂眼转移话题道:“我尚不知,临安如今怎么样了?”
霍无咎应了一声,道:“城内城外都妥当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好好养病。”
江随舟正欲再问,便见魏楷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黑沉的药汁。
该到他喝药的时辰了。
一时间,满宫室飘散的饭菜香气便被药味盖了过去。江随舟眉心动了动,认命地坐直身体。
但不等他动作,霍无咎便先一步起身,一手扶着他的肩背,一手拽过旁侧的引枕,将他扶着靠坐在床上。
“当点心。”霍无咎低声说。“别扯到了伤口。”
清润的皂角气息夹杂着盔甲特有的铁腥气,将江随舟结结实实地笼在了原地。
他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任由霍无咎摆弄。
便见魏楷站在旁侧,正要把手中的托盘递上来,便见霍无咎将那碗接走了。
接着,霍无咎床边上一坐,有些笨拙地舀出一勺药来,吹凉了。
他拿捏不好气息,一勺药被他吹落回碗里大半,只剩下可怜的一点儿,盖在勺底。
江随舟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勾起,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就见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锲而不舍地又舀起了一勺药来。
江随舟连忙开口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接。
霍无咎往旁边躲了躲:“你身上还有伤呢。”
江随舟温声道:“又不是真的动弹不了。这样要喝到什么时候去,给我吧。”